“咋啦,咋啦,崽,过来,让阿婆看看……”外婆看到满身血污的三个孩子,靠着一根拐棍,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外婆八十多岁,十六岁嫁给外公,至今快七十年了,育有三子西女。
平日里,老太太很是慈眉善目,但只要是发生啥事情,不论事大事小,老太太总要刨根问底,弄个清楚明白。
熊山上前扶住老太太,一个蹲跪,哭道:“奶奶,孙儿失手,死人了……莫哭,慢慢说,咋死人了,哪人在哪?”
“外婆,那人在前面路上,那人该死,看,我和表哥身上,都是被那人打的。”
春朵感觉心中出了口恶气,小小年龄,认为那人死了也是白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奶奶,咋办?”
意识到问题大条了的熊山,一下子没有了主意。
“快,找你爸,去那地方看看。”
还是老人冷静,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待得舅舅找齐乡邻赶到路口,只见拐弯处路中央,几滩鲜红的血水,呛得人心里发慌。
根叔横躺在路中央,头部后脑处一条长长的红色血带,连着那滩小血池。
贵娘扑在根叔身上,还在晕迷之中……“救人,快救人。”
伸手感觉到根叔鼻息全无,无奈地摇了摇头。
“坏事了!”
舅舅心里象打鼓一样,七上八下。
将手伸到贵娘鼻边,还有粗重的呼吸声,“谢天谢地,这人活着。”
“掐人中,掐人中。”
这时候,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几个老少爷们,将贵娘抬到路边青石板上,掐了好大一会人中,贵娘才悠悠醒转。
醒过来的贵娘,木然站起,抱紧老伴那满是鲜血的脑袋,喃喃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长嚎一声:“老根,老根,我来陪你……”向着路边十几米深的垅岔猛然跳下。
这下子,可急坏了在场的十几个老少爷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贵娘从岔底深处抬了上来。
好在垅岔下面不光全是石头,还有着一米多深的积水,要不然,又得搭上一条人命。
“熊华,你们几个将贵娘送医院!”
那时候合作医疗只要五分钱的挂号,舅舅掏出十元钱说。
“熊俊,你们几个帮忙在这里搭个凉棚。”
“小伍子,你就跑一趟公社,报告特派员。”
朴实的村民们全都是默默地奔走忙碌着。
傍晚时分,公社特派员和财粮统计、大队支书等全都来了,很快的,表哥熊山被带走……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己经是快到中秋了,天还是一样的蓝,水还是一样的绿,父辈们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生活,还是老样子,仿佛一切都还没有改变。
春朵姐妹不分离的决心己然实现,只是家里的氛围好象沉闷了许多,父亲老憨基本上再也没有了笑脸,母亲似乎更怕外面的人,好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整天唯唯诺诺的,象极了封建王朝里面的丫头仆妇。
这是咋的了?
春朵拼命地想着原由,可就是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其实,这也难怪,必竟一个只有15岁的小姑娘,那里知道,这个由她不自觉导演,从而引发的一死一伤的弥天大祸,岂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个普通家庭所能承担得起的?
更何况还是一个家大口阔的贫穷家庭??
春朵所不知道的是,外婆家几乎扛起了这个重大事件的所有一切。
死者的埋葬、赔偿,家属的吵闹、理赔,伤者的治疗、善后,一切的一切,都是外婆家承担的……按照往年的习惯,每到中秋,生产队里是要放一天假的,社员们不用出工。
这天,春朵都会随母亲一起回姥姥家一趟,一来是与母亲作个伴,二十多里山地的,路上陪母亲说说话。
二来中午能在外婆家大吃一顿,运气好的话,是有鱼肉荤腥的,要知道那个年头想吃一顿鱼肉有多么的难。
而对于春朵来说,每年中秋到姥姥家,最在意或者说最开心的,是能陪着表哥说说话,与表哥一起骑在大黑牯背上,看看小人书。
表哥那十几本宝贝似的小人书,除了春朵外,其他人是看不到的。
这不,早早盼着这天的春朵,今天起得特别早,帮着母亲做饭、放鸡、喂猪等等家里话计忙完了后,春朵傻傻的望着母亲,急促地说:“走啦,去外婆家啦!”
往年那火急火燎巴不得早一点出门的母亲,今天咋这么磨磨渐渐的,而且,母亲的脸上还有一丝惶恐,一丝不安,一丝害怕!
好不容易与母亲一起踏上了去外婆家的小路,春朵十分的纳闷,往年那种路上的欢声笑语没有了,母亲几乎一言不发。
“外婆,外婆,我们来了。”
春朵欢快的喊道,明明看见外婆坐在屋内椅子上,可就是一点回音都没有。
母亲好象知道什么似的,几步走进房间,抱住外婆只是哭……外公过世三个多月了,这个,春朵是知道的。
懂事的她端了一碗水,点燃了三根香,在外公的牌位前叩了三个响头。
中午吃饭时,也没有往年的白米饭,红薯就南瓜,与家里差不多。
更主要的是舅舅一言不发,舅妈阴沉着脸,也没看见表哥熊山,外婆与母亲也没有上桌吃饭,与往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
隐隐约约之间,春朵好象听岀了一些惊恐的秘密。
外婆家的两头大黑牯,外加三头牛犊,二头都有一百五六十斤的大肥猪,还有十多只羊,甚至于外婆自己百年之后返祖的千年屋,全都卖了,更可怕的是,表哥曾山被关进了公安局的看守所二个多月了。
这顿饭吃的很压抑,舅舅家的几个表姐全都用怨恨的眼光盯着她,就连以前与春朵关系十分要好的小表妹今天也好象不认识她似的,根本不搭理她,还恶狠狠地剽了她一眼,要不是舅舅在场,说不准表姐妹之间会发生点什么。
当然,舅家表姐妹的怨恨,是有道理的,本来十分殷实的家庭,一下子沦落到如此窘迫之境,更重要的,舅家独子熊山,还在关押着。
“朵儿呀,你让外婆如何说你。”
外婆哽咽地说道。
“外婆,朵朵错了,真的错了!”
在知道了这次事件给外婆家造成的巨大伤害之后,春朵在外婆面前长跪痛哭……那次之后,因为外婆与母亲说了整整一个下午的话,回到家里,母亲变了。
前一阶段的那种唯唯诺诺、丫头仆妇般的面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坚韧、执着以及自信。
母亲是外婆的大女儿,外公当年是十里八乡知名的裁缝。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裁缝是很吃香的,那时候,穿衣着裳全凭手工,特别是每到过年过节,裁缝的生意好的不得了,自然而然的,外婆也就帮外公打打下手,天长日久的,外婆的裁缝手艺也日益精湛。
母亲做姑娘时,过的也是小家碧玉的日子,还读过三年私塾,什么《千字文》《百家姓》《女儿经》《增广贤文》等也能读能背。
外公真实的感受到了做手艺的好处,就这样,相中了会做木工活的老憨。
原来,老憨的爷爷当年也曾风光得很,在长江拥有两条几十吨位的大驳船,行走在富池与汉口之间。
老太爷因为武术基础不错,就爱管闲事,喜打抱不平。
常在河边走,那能天天好运气?
两场人命官司,打的老太爷,长江驳船卖了不算,就连家里房屋田地也全部卖光。
春朵小时候,常常听爷爷讲起当年老太爷的风光故事,爷爷说,祸福相倚,一点也不假!
要不是当年的人命官司,打的刮死滥穷,解放后划阶级划成分时,也划不到贫农之列。
虽说驳船没了,从爷爷那代开始学做木工活计,到父亲老憨这代,也算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只是武术这东西,从爷爷那一代就被老太爷禁止了。
春朵外公正是看中了父亲的手艺,才让母亲下嫁过来的。
却没想到,母亲嫁过来后,一连生下了西个闺女,封建残存的传宗接代思想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
可怜,一个聪慧活泼的小家碧玉,硬是被逼成了没有思想、没有个性、逆来顺受的奴才般的丫头仆妇。
这次事件,虽说是由春朵引起,但实际上,春朵的母亲,是有着不可推卸责任的。
要是她当时坚持坚决不答应西妮的抱养,要是西妮被抱养之后能扭转心态,不整天闷闷不乐忧郁寡欢,说不定春朵不会强行偷回西妮,从而引发这个重大事件。
好在春朵有着外婆家这个靠山,尽管付出的代价实在是有点大,但事情总算尘埃落定,得到了解决。
春朵母亲昔日的聪慧、自信与执着,终于在得知表哥曾山只是关了两个月,并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后回归。
随之而来的,老憨脑袋也变的活络了许多,一个春朵母亲着手养母猪,春朵父亲老憨准备外岀找副业的发家计划,正在蕴酿之中。
这一家子必须要尽最大的努力,帮着来偿还这笔沉重的债务,也好让外婆家的窘迫状况有所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