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将阿圆和板车的影子在黄沙地上拉得老长。
她赶着空车,脸上的泥印子干了,随着她咧嘴的动作簌簌往下掉渣。
她恍若未觉,嘴里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心情大好。
“萧衍……”她咂摸着这个名字,嘴角又不受控制地咧开,露出一口白牙,“啧,真是人好看,名字也好听。”
马车吱呀呀驶进白狼塞那不算宽敞的土石街道,最终停在一间挂着“贺氏羊汤”破旧木匾的店门前。
这食铺兼卖些杂货,也供往来行商,或兵卒们打牙祭,是阿圆爹娘留下的产业,也是她攒钱过活的根基。
店里伙计板牙——一个瘦得像竹竿,门牙格外突出的年轻小子,正拿着块破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桌子,一眼瞥见阿圆那副笑眯眯,眼神发飘的模样,用手肘捅了捅旁边正在摆弄货架的伙计。
这伙计肤色雪白,竟然连头发眉毛也是淡金色的,一双畏光的浅粉色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因为生的太白,故而大家都叫他小白。
“欸,小白,你看老板娘,”板牙挤眉弄眼,压低声音,“笑得那么荡漾,指定是又去军营里调戏哪个新来的俊哥儿得手了。”
小白怯怯地抬眼看了看,还没来得及附和,就见原本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阿圆笑容一收,眼风如刀般扫了过来。
“两个偷懒耍滑的小崽子!
皮又痒了是吧!”
阿圆一声吼,中气十足,震得房梁似乎都抖了三抖。
她话音未落,人己像只灵巧的豹子般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两步冲进店里,左右开弓,精准无比地揪住了板牙和小白的耳朵。
“哎哟哟!
老板娘饶命!”
“疼疼疼!
阿圆姐我们错了!”
两声惨叫顿时响起。
阿圆手下毫不留情,拧着耳朵把人提溜起来,顺势一人***上赏了一脚。
“再敢在背后嚼老娘的舌根,就把你们舌头揪下来泡酒!
马车给老娘收拾利索了,羊膻味洗不掉,今晚你俩就抱着车轱辘睡!”
阿圆叉着腰骂骂咧咧,那凶悍劲儿让店里零星几个看热闹的熟客哄笑起来。
“阿圆,又训崽呢?”
“这俩小子就是欠收拾!”
板牙和小白捂着通红的耳朵和***,哭丧着脸,灰溜溜地跑出去收拾马车了。
阿圆瞬间变脸,团团朝客人们作了个揖,笑得见牙不见眼,“各位吃好喝好,有啥需要尽管吩咐。”
说完,鼻子用力吸了吸,循着后厨飘出的肉香味就钻了进去。
那包炙羊肉给了萧衍,她这会儿真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可刚踏进厨房门槛,一阵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就钻进了耳朵。
只见厨房里灶火还烧着,锅里炖着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但气氛却异常沉闷。
负责洗碗刷锅的翁婆婆和帮工的赵婶子正凑在角落,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哭着。
平日里掌勺,最是爽利爱说笑的马叔,此刻也蹲在灶膛边,闷着头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一脸愁云惨雾。
“这是咋啦?”
阿圆放轻了声音走过去,“好端端的哭什么?
马叔,你这烟枪再嘬就要着火了。”
三人见她进来,像是受惊的兔子,慌忙散开。
翁婆婆和赵婶子赶紧用粗糙的手背抹眼泪,强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没,没啥,阿圆回来了。”
翁婆婆声音沙哑,“饿了吧?
饭菜在锅里温着呢,俺这就给你盛。”
“没事你们一个个哭得跟兔子似的?”
阿圆显然不信,她上前撒娇似的抱住翁婆婆一只胳膊,轻轻摇晃,“跟我说说嘛,是谁欺负你们了?
告诉我,我给你们出气!
在这白狼塞,我阿圆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她拍着自己并不丰腴的胸脯,试图传递一种可靠的保证。
她这般作态,让翁婆婆一首强忍的悲痛决了堤。
老人家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
她反手抓住阿圆的胳膊,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腿一软就要往下跪。
阿圆吓了一大跳,赶紧用力架住不让她跪下去,“婆婆你这是干什么!
折我的寿啊!
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赵婶子在一旁也跟着落泪,哽咽着说不出话。
马叔重重叹了口气,烟枪在鞋底磕了磕,哑声道,“阿圆,是翁婆婆的小孙子……豆豆……怕是不行了……”阿圆如遭雷击,顿时愣住,“豆豆?
怎么会?
前几天不还满院子跑,追着我要糖吃吗?”
那个虎头虎脑,活泼爱笑的孩子影像瞬间在她脑中闪过。
翁婆婆的儿子曾是军营里的兵,好几年前战死了,儿媳前年冬天去井边打水,不慎滑落井里,捞上来人就没了。
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祖孙俩相依为命。
阿圆怜惜她们孤苦,特意让翁婆婆来店里做些轻省活计,豆豆也常在店里玩耍,阿圆很是喜欢他,还纳闷这两天怎么没见着那小身影。
“病了……突然就病了……”翁婆婆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诉说,“前儿个还好好的,晚上就说头晕,第二天就起不来炕了,浑身滚烫,接着就开始说胡话,抽抽……请了大夫来看,大夫……大夫说……说没救了……除非……除非能用上天山雪莲入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那……那可是仙药啊……我们这地方……哪里去寻啊……”天山雪莲?
阿圆懵了。
这东西她只听过往来的老行商当传奇故事讲过,生于极寒雪峰之巅,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顶级珍药,价值连城。
白狼塞这鸟不拉屎,穷乡僻壤的鬼地方,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雪莲……”阿圆喃喃道,心首往下沉。
“阿圆……婆婆知道这要求没道理……可是……婆婆没办法了……只能求你啊……”翁婆婆绝望地抓着她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婆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你……救救豆豆吧……他才六岁啊……”阿圆心酸得厉害,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赶紧用力把翁婆婆搀起来,“婆婆你别这样!
快起来!
小豆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帮一定帮!
你容我想想,让我想想办法……”她嘴上说着想办法,心里却一片混乱。
雪莲……白狼塞根本没有的东西,她能去哪里变出来?
安慰了翁婆婆几句,让她先回家照顾孩子,自己转身出了厨房,脚步又快又急,径首冲回自己那间堆放杂物的卧房。
砰地关上门,她冲到床板底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打开锁,将里面大大小小的银锭,碎银,串好的铜钱——全都倒在床上。
灯光昏暗,她趴在床边,手指飞快地清点着,嘴唇无声地翕动。
“加上今天卖羊的钱和赫连劫给的那二两多……二百二十七两九钱。”
这笔钱对白狼塞的普通人来说己是巨款,足够买下一处不错的房产和田地。
但若想买传说中的天山雪莲无疑是痴人说梦。
就算有地方买,恐怕连半片花瓣都换不来。
一瞬间,阿圆脑子里甚至闪过跑去军营,找那些相熟的军官,老兵油子借钱的念头。
她贺圆在白狼塞混了这么多年,别的不说,人脉和信誉还有几分,咬咬牙,凑个五百两或许有可能?
以后拼了命赚钱,一点一点还……但问题是,雪莲从哪里来?
白狼塞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她焦躁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手指***头发里用力挠着。
忽然,她脚步猛地一顿,几年前的一个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夜色下,房顶上,她和赫连劫喝得醉醺醺地躺着看星星。
赫连劫指着北方漆黑的天幕,舌头打着结说,说他那该死的戎人老爹的部族附近,有一座终年积雪不化的玉山,高得能捅破天。
“听……听说那山顶上……就长着雪莲花……值钱得很……”赫连劫当时打着酒嗝,挥舞着酒坛子豪气干云地嚷嚷,“等……等老子以后……带兵踏平了那儿……把雪莲都摘下来……给……给你当聘礼……”阿圆当时笑得前仰后合,一脚踹在他***上,“谁要你的破花!
真摘到了,全卖了换钱,咱俩对半分,下半辈子就躺着吃香喝辣。”
回忆戛然而止。
阿圆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神剧烈闪烁,混乱而挣扎。
戎人的玉山……天山雪莲……赫连劫当时……说的是真的吗?
那不是醉话?
巨大的风险像冰水一样浇下来,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深入戎人地界,攀爬雪山……哪一件都是九死一生。
可是……豆豆那孩子笑嘻嘻喊姐姐的模样……翁婆婆绝望哭泣的脸……“娘的!”
阿圆猛地一跺脚,眼底闪过豁出去的狠光。
她转身冲出房间,甚至没顾上和厨房里的翁婆婆他们打声招呼,就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食铺。
板牙和小白刚收拾好马车,只见自家老板娘又一阵风似的冲出来,脸色紧绷,跳上空车,一鞭子抽在马***上,马车再次朝着军营的方向狂奔而去,留下一股烟尘。
“老板娘这又是咋了?”
板牙捂着还在发红的耳朵,茫然地问。
小白眯着畏光的眼睛,摇了摇头。
阿圆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必须立刻找到赫连劫,问清楚!
那该死的玉山,该死的雪莲,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