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晨野走进家门,鞋底带着泥点,门后亮着厨房昏黄的筒灯。
他把书包拴在旧藤椅上,低头能嗅到昨日夕饭残留的酱香。
母亲背对着他,居家的灰蓝毛衣松松地搭在肩头,袖口磨旧。
锅里是炖得细软的排骨,蒸汽拢成了雨季潮湿的幻觉。
“怎么没开灯?”
顾晨野轻声问。
母亲不答,只是侧了下头,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像窗帘缝里漏进来的风。
厨房静得能听见水沸上升的声响。
顾晨野站在门槛上,手暗暗攥紧衣角。
他知道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争吵前总有这样的宁静,像暴雨前的黑云。
母亲将炖好的排骨盛进碗里,随手把筷子插在碟边,终于开口:“你今天见了张老师吧?
他说你又在社团忙到很晚,还写了新稿子。”
“嗯。”
顾晨野不愿多说,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正浓。
文学社总能给他带来一点微光,像逃离现实的出口。
母亲没有回头,声音变冷:“你不是都高三了吗?
还想着那些没用的东西,是准备以后去写故事吃饭?
晨野,我不是没让你喜欢文学,但理科才是正道。”
楼上传来邻居拖椅子的响声,地板微微震颤。
顾晨野低头,嗓音静如细水:“我也想考好大学,但我就是喜欢写。”
“就凭喜欢?”
母亲几步跨到他身前,压低了嗓子,“你知不知道现实多难?
你爸呢,他现在顾得上你吗?
没人能替你扛生活的压力,只有你自己。
理科班的名额有限,再不下决心,连转班的机会都没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眉毛拢得很紧,嗓音发颤。
这种决绝近乎惊慌。
顾晨野张了张嘴,只觉得胸口发紧。
他知道母亲的底线——家里经不起再多一次试错,每个人的梦想都太轻。
“我能考好大学。”
他硬撑着回视母亲,“也能坚持自己。
我不想只为了安全和安稳去生活。”
厨房像个审判室,灯光打亮每一道纹路。
母亲叹了口气,放缓了些,“我不是要掐死你的兴趣。
但你看你爸,他做文案那么辛苦,收入也就那样。
你画画、写文,不会养活自己的。”
顾晨野想起小时候,父母的争吵从他写的第一个故事开始。
他缩在床脚,听着母亲一次次说:“你爸就是太文气,才总窝着没起色。”
那时的他,还以为文字能改变一切。
“你还没回答我。
转到理科班,期中前还有机会。
你要是听我的,咱们就去找年级主任。”
母亲的目光定在他脸上,像有所依托,却又极力遮掩慌乱。
他忽然不想再争。
手指摩挲着背带,指甲深陷进掌心,呼吸一点点变浅。
门外的风起时,他仍试图最后一次据理力争:“我不想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就算以后过得普通——但我写过,这是我自己的路。”
母亲睫毛颤动,有一瞬的沉默。
锅盖上的水雾冷却成珠,滴进钢盆,清脆地响。
两个人站在昏黄灯下,影子纠缠在一起,像拼不上的照片——那是一个家,却不是完整的梦。
她终于说:“你怎么和你爸一样倔?”
顾晨野没有回答。
他默默端起自己的饭碗,到书房门口时,听见母亲背对他坐下,动作比较生硬,脸的轮廓藏在影子里。
他快步走进房间,用力掩上门。
墙上还贴着去年文学社社刊的封面,纸上飘满他稚拙的理想。
他靠在门后,呼气带出些许颤抖。
习惯性地翻开抽屉,有父亲寄来的一叠明信片,背面字迹潦草——“晨野,每个人都会在世界的一角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指腹摩挲着厚卡纸,他想象父亲在异地城市的夜晚,怎样伴着台灯敲字,又怎会被生活的风雨磨平棱角。
母亲是现实,他是理想,这个家像夹在页码之间,怎么翻都不是最完整的一章。
手机屏幕亮起,是焦雅菲发来的消息——今天文学社气氛不错,你写的诗很好,大家都喜欢。
别难过,明天一起去楼下走走?
焦雅菲的头像是她画的小兔子。
顾晨野看着屏幕,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把手机扣回桌面。
也许,梦想不能填满生活,但有人惦念便足够让黑夜温柔一点。
晚自习的作业还没做,书桌上放着语文卷子。
顾晨野拿起笔,却在名字旁犹豫了下,又低头看了眼父亲的明信片。
他想起今晚母亲的叮咛,也想起从操场晒进来的最后一点阳光。
窗外风吹过,带起夜的微尘。
顾晨野抬头,恍然觉得苦涩与温柔在这个夜晚纠缠。
无论未来会被怎样的难题包围,至少在此刻,他还能安静地在稿纸上写下属于自己的句子。
房间里只有笔落在纸上的微响,在厚重的夜色里,渐次变得清晰。
他停顿片刻,关掉台灯,余温还在指尖。
整座城市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少年心头那点光亮,被小心地留存在明天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