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进宫第一天皇帝驾崩

二十七下丧钟，浑厚、沉钝，一声接一声，撞碎了皇城暮色，

也撞得所有新入宫秀女脸上那点初来乍到的、小心翼翼的雀跃，寸寸成灰。

我站在储秀宫冰凉的青砖地上，听着那钟声，心里头倒没什么悲戚，只觉着一阵荒唐。

今早才踩着满地未干的晨露，穿过重重宫门，被内监尖细的嗓子唱名，

战战兢兢地跪在丹陛之下，偷眼瞧见那高座上一抹明黄模糊的身影。阖宫上下，

打量的、审视的、艳羡的、嫉妒的目光，都黏在我脸上，

窃窃私语着同一句话——“瞧她那眉眼，可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端懿皇贵妃。”端懿皇贵妃，

陛下心头那早逝的白月光。我知道，我能入选，全托了这双眉眼的福。

本以为前路是步步惊心的恩宠博弈，谁曾想，恩宠的影子还没摸着，先迎来了国丧。

巨大的白灯笼一盏接一盏挂起来，像骤然开放的惨白的花。

先前还端着架势指点江山的教引嬷嬷们，此刻都白了脸，慌得没了章法。

我们这群新人被驱赶到一处，换上早已备好的素服，

头发上的珠花、手腕上的玉镯全被粗暴地褪下，收走。满眼只剩孝布的刺目的白，

和宫人们惶惶奔走的身影，先前那富丽堂皇、透着威压的紫禁城，

转眼被一片死寂的悲凉笼罩。“这可如何是好...”身旁一个叫苏盈的秀女小声啜泣起来，

她出身江南织造家，今年刚满十六，今早还在为入选偷偷雀跃，“我们会不会被殉葬？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一片压抑的恐慌。连站在最前头，

素来稳重的吏部尚书之女周若兰，脸色也白了白。“休得胡言！”领事的李嬷嬷厉声喝止，

但那双布满细纹的眼角也藏着不安，“大雍早废人殉，各位小主且安分守己，静待安排便是。

”话虽如此，谁都知道，我们这群先帝名义上的女人，前途已尽数断送在这二十七声丧钟里。

接下来是漫长的、暗无天日的守制期。我们被安置在储秀宫后侧的静思斋，

名义上是为先帝祈福诵经，实则是被圈禁起来。每日有年老的嬷嬷送来素斋，收走恭桶，

除此之外，几乎与世隔绝。日子在枯燥的磕头、诵经中缓慢爬行，窗外的海棠开了又谢，

蝉鸣起了又歇。偶尔有只言片语通过送饭嬷嬷漏进来，说是新帝登基了，是先帝的三皇子，

生母早逝，外家不显，早年似乎还离宫在军中待过些年，不知怎的，

竟越过前头两位强势的兄长，继承了宝座。谁会在意我们这些“前朝遗孀”的未来？

大抵是某个青灯古佛的庵堂，了此残生吧。我抚过眼角，那据说像极了端懿皇贵妃的弧度，

只觉得讽刺。家中送我入宫，本是盼着我凭借这点“福气”博得圣心，荫庇家族，如今，

怕是连父亲那五品闲官的位置也难保了。苏盈日渐消瘦，常常对着窗外掉眼泪。

周若兰倒是沉静，只每日将我们份例不多的薄荷油匀出一点，轻轻揉按着额角，

望着宫墙深处出神。我偶尔会想起那个雨天，想起那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和那个递伞的少年。他的眉眼清晰又模糊，只记得那声音清朗，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沙哑。

那柄素面油纸伞，我还仔细收在箱笼最底层，像藏着一个与这深宫格格不入的梦。

直到三个月后，新帝登基大典。天还没亮就被唤起，按品级妆扮，依旧是那身灰扑扑的素服，

头发用一根银簪挽住，跪在通往太和殿的御道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晨光熹微中，

仪仗煊赫，旌旗蔽日，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山呼万岁的声音如同潮涌，震得人耳膜发嗡。

我低垂着头，盯着眼前三寸之地，只看到一双双明黄的靴脚，踏着庄重的步伐，从眼前经过。

心跳得有些急，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鬼使神差地，我极慢、极小心地，

将目光往上抬了一寸。越过前排太妃们低伏的肩背，越过内监们恭敬的侧影，

望向那至高无上的龙椅。目光触及那张年轻、清隽，却已具威仪的脸时，

我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住。怎么会是他？雨气仿佛立刻裹挟了周身。

那是入京参选前最后一个黄昏，我在京郊遇上一场骤雨，车夫迷了路，马车陷进泥淖。

我狼狈地躲在一处荒废的亭檐下，看着漫天雨帘，前路茫茫。便是那时，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路过，停驻，车帘掀起，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递出一柄素面油纸伞。“姑娘，雨大，拿去用吧。”声音清朗，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抬眼，撞入一双沉静的眼眸里，那时的他，衣着寻常，料子也只是普通的细棉布，

眉宇间虽有倦色，却无这般迫人的帝王威仪。我道了谢，他微微颔首，马车便辘辘远去，

消失在苍茫雨幕中。那柄伞，我还仔细收在旧行李中，入宫仓促，

也不知有没有被宫人处理掉。竟是他？竟是当今新帝！我猛地低下头，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那短暂的、雨中一瞥的少年，

与此刻高坐龙庭、接受万民朝拜的天子身影缓缓重叠，带来灭顶的恐慌，

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妄念。他看见我了吗？他认出我了吗？选秀那日，他可在场？

无数疑问瞬间涌入脑海，搅得一片混乱。典礼结束后，我们被无声无息地带回静思斋，

一切仿佛没有变化。但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连最迟钝的苏盈都察觉到了异样，

悄悄问我：“林姐姐，你怎么了？手这样凉。”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接下来几日，

风平浪静。我几乎要以为那日的惊鸿一瞥是我的错觉，是压抑太久生出的癔症。直到那晚，

我正对着一盏孤灯，试图缝补一件旧衣，储秀宫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

一名面生的内监垂手而立，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皇上口谕，召林氏，乾清宫见驾。

”手中的针猛地刺入指尖，一颗血珠冒了出来。该来的还是来了。是福是祸，已由不得我选。

那内监脚步极快，引着我穿过一道道宫墙，走的皆是僻静小路。夜色浓重，宫灯在风中摇曳，

拉长了我俩的影子，像两个游荡的鬼魂。乾清宫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越跳越快。

殿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和新墨混合的气息。我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能感觉到自己的膝盖在微微发抖。脚步声渐近，明黄的袍角停在我眼前。下颌忽然一凉，

被两根手指有力而不失轻佻地抬起，迫使我不得不迎上那双眼睛。新帝微微俯身，

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某种我看不懂的、浓稠的墨色。他端详着我，

指尖在我下颌的皮肤上轻轻摩挲，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玩味。忽然，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气息拂过我额前的碎发。“孤那父皇，”他嗓音压得极低，

像情人间的絮语，却字字惊心，“若是知道，他亲手遴选的、生着这样一双眼睛的秀女，

那日雨中亭外，早就见过孤……”他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笑容更深，也更冷。

“会不会气得从皇陵里坐起来？”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后退，下颌却被钳制得更紧。

“陛…陛下…”声音干涩得厉害。“那柄伞，可还合用？”他忽然转了话题，松开了手，

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回陛下，合用。”我伏下身，额头触地，

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冷静了些，“那日…多谢陛下。”“起来回话。”他转身走向御案，

随意地坐下，“可知朕为何召你？”我依言起身，却仍垂着头：“奴婢不知。”“是不知，

还是不敢知？”他轻笑一声，拿起御案上一本奏折，漫不经心地翻着，“端懿皇贵妃…呵，

他们倒是会找替身。”我的心猛地一沉。“抬起头来。”我慢慢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目光锐利，像是能穿透皮囊，直看到人心底去。“长得是像，”他评价道，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可惜，神韵不及她一分。”这话像一根针，

刺破了我心中那点因雨中赠伞而生出的、不切实际的涟漪。是啊，他是皇帝，而我，

不过是一个顶着已故宠妃影子的、前朝遗留的秀女。“不必摆出这副模样，

”他将奏折丢回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朕若想动你，你此刻便不会站在这里。

”他站起身，踱步到我面前：“朕那父皇，晚年昏聩，一心只念着死人。选你入宫，

不过是把你当个摆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可惜，他没这福气消受。

”殿内静默片刻，只闻更漏滴滴答答。“朕给你两条路。”他停下脚步，

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一，朕赐你一杯鸩酒，全了你先帝遗孀的名节。

”我的脸色瞬间煞白。“二，”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留在宫里，

做朕的眼睛。”我愕然抬头。“静思斋里，不是还住着两位家世不俗的‘姐妹’么？

”他走回御案后，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淡漠，“周若兰的父亲，吏部尚书周明德，是两朝元老，

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苏盈的兄长，江南织造苏文卿，管着半个天下的丝绸漕运。朕，

需要知道她们，以及她们身后的人，在想什么。”我明白了。他要我做一个窥探者，

一个告密者。用我这张脸带来的便利，潜伏在曾经的“同伴”之中。“选择权在你。

”他拿起朱笔，开始批阅奏章，不再看我，“想活了，便出去跟着高德忠，

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想死了，殿外自有内侍备酒。”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生与死，

竟以如此直白残酷的方式摆在面前。家中父母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还有那日雨中，

他递伞时那双算不上温暖、却至少平和的眼睛。我慢慢屈膝，跪下行礼，

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奴婢…愿为陛下分忧。”他笔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我退出乾清宫，那名引我来的内监高德忠果然候在门外。他面无表情地对我行了一礼，

低声道：“林姑娘，请随咱家来。”他带我走了一条更隐蔽的路，

回到储秀宫附近的一处小院，这里比静思斋宽敞些，也更僻静。“姑娘日后便住这里。

一应份例，会按宫中女官的标准发放。”高德忠声音尖细低沉，“需要姑娘做什么，

咱家会来传达。姑娘若有发现，也可通过角门处送菜的老王递话。”他交代得简洁清楚，

随后便消失在夜色中。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下颌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的触感和力度。我从一个等死的先帝秀女，

变成了新帝的暗探。前途未卜，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接下来的日子，我搬离了静思斋，理由是“哀思过甚，需静养”。周若兰和苏盈并未起疑，

只当是我身体孱弱。我依旧每日去静思斋与她们一同诵经，只是耳中听的，

不再是无意义的经文，而是她们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周若兰沉稳，极少谈及家事，

但偶尔会问及前朝官员任免的消息，我知道她在为她的父亲打探。苏盈思家情切，

常常念叨江南风物，提及兄长近日送来的家书，说些江南官场的趣闻。我将这些零碎的信息，

通过那个不起眼的送菜老王，传递出去。高德忠偶尔会带来一些模糊的指示，

让我试探某些特定的话题。我小心翼翼地游走在两人之间，

扮演着一个安静、怯懦、因命运无常而郁郁寡欢的同伴。日子一天天过去，

新帝的统治逐渐稳固。他手段雷霆，清理了不少前朝的积弊，也触动了许多旧贵族的利益。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这日，苏盈收到家书后，脸色有些惶惑。趁周若兰不在，

她悄悄拉住我：“林姐姐，我兄长在信里说…说皇上可能要整顿江南织造，

清查账目…这可如何是好？兄长他…他这些年，并非全然清白…”我心中一动，

面上却露出忧色：“怎么会？苏大人为官清廉，定是谣传。”“不是的，

”苏盈急得眼圈发红，“兄长说，皇上派了钦差，已经暗中南下了。他让我…让我想想办法，

能否在宫中打探些消息，或者…或者求求周姐姐，

请周尚书在朝中斡旋…”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心中却如明镜一般。皇帝的动作真快。

这消息，我必须立刻递出去。然而，还没等我找到机会传递消息，变故突生。几天后的深夜，

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竟是高德忠，他脸色凝重：“林姑娘，速随咱家来。

”他带我走的依旧是密道，直达乾清宫侧殿。殿内灯火通明，皇帝萧景玄负手站在窗前，

身着常服，背影挺拔却透着寒意。“奴婢参见陛下。”他转过身，

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阴沉：“江南织造苏文卿，昨夜试图销毁账册，被钦差拿个人赃并获。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么快？“苏盈今日，可与你说了什么？”他问。

我将苏盈的话原封不动地回禀。他听完，冷笑一声：“周明德这个老狐狸，倒是沉得住气。

”他踱步到我面前，目光如炬，“你觉得，周若兰可知情？她会为了苏盈，去求她父亲吗？

”我斟酌着用词：“周姑娘心思深沉，奴婢…不敢妄断。但她与苏姑娘平日交好，

或许…会出言试探。”“试探？”萧景玄眼神锐利，“朕要的不是试探。朕要确凿的证据，

证明周明德与苏文卿之间，有无不可告人的往来！”他声音不高，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苏文卿的案子，只是个引子。朕要动的，

是盘踞朝堂多年的浙党！周明德，就是他们的魁首！”我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