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梁纥死了。
像一块被雨水泡透的朽木,在某个湿冷的清晨,无声无息地断了气。
消息传到颜家庄那间低矮土屋时,颜徵在正抱着刚满三岁的仲尼,缝补一件破旧麻衣。
针尖刺破手指,一滴殷红血珠洇开在灰白麻布上,她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
施氏带着家丁卷进土屋,素麻衣下不见悲戚,只有刻骨怨毒与得逞快意。
“贱婢!”
声音尖利如淬毒针,“克死亲夫的丧门星!
带着这野种,滚出孔家!”
她甚至没瞥一眼蜷缩在母亲怀里、睁着懵懂大眼的男孩。
这对母子,是她门楣上必须剐掉的臭泥巴。
颜徵在脸白如纸,唇哆嗦,发不出声,她死死抱住儿子,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是她唯一的浮木。
家丁粗暴推搡将她和孩子连同几件破旧衣物,扔出冰冷如铁的大门。
三岁的仲尼,小脸埋在母亲单薄胸口。
他闻到母亲恐惧的汗味,也闻到门外街道尘土、牲口粪便与某种更深沉、难以言喻的***气息混合的味道——那是阙里街巷的底色。
他不懂“丧门星”、“野种”,但母亲身体的剧颤,喉咙深处破碎的呜咽——如受伤小兽的哀鸣——深深刻进他最初的记忆。
无处可去。
娘家?
那个为几斗黍米就把她卖给老男人的父亲?
颜徵在绝望地抱着儿子,从陬邑流浪到阙里。
像两条被遗弃的野狗。
路人目光:怜悯、好奇、更多的是嫌恶与避之不及。
窃窃私语如针扎:“看,野合生子的……克死丈夫,被正室赶出来了……啧啧,带着个小丧门星……”三岁仲尼茫然抬头,看着那些指点的、模糊扭曲的面孔。
最终,是街角“顺安”殡葬铺的老鳏夫桑老拐,收留了他们。
非善心,是铺子缺人手,尤其缺哭丧的女人。
桑老拐微瘸,脸上带着麻木与市井精明的混合体。
他打量颜徵在,目光在她年轻憔悴的脸上停留,又扫过她怀里眼神过于安静的孩子。
“后院有间放杂物的棚子,漏风漏雨,但能挡点霜。”
声音干涩,“你,白天洗殓布,缝寿衣,有丧事得哭。
嚎得越惨越好。”
他顿了顿,浑浊眼无温度,“你儿子……”他指仲尼,“小崽子手脚麻利点,扫地,倒夜壶,给死人擦身……学不会,滚蛋。”
没有选择。
颜徵在低头,用尽力气不让泪掉下,哑声:“谢……谢桑伯收留。”
从此,颜徵在与仲尼,成了“顺安”后院的两抹幽魂。
栖身之所,是紧挨停尸房的破败棚屋。
屋顶茅草稀拉,雨天漏雨,晴天漏光。
土坯墙裂缝如蛛网,寒风与隔壁停尸间那股特有的、混合草药、石灰与缓慢陈腐甜腻气息,无孔不入。
这气味——死亡缓慢阴冷的吐息——成了仲尼童年最深刻的烙印。
他很快习惯,甚至能安然入睡,小小的身体,似乎天生对死亡有着奇特的耐受。
棚屋堆满杂物:发霉草席、破损陶盆、沾污麻布、散发陈旧木头与桐油气味的棺材板边角料,这就是家。
颜徵在白日忙碌:•洗殓布:碱水泡得手指发白溃烂,暗红污渍如洗不净的罪孽。
•缝寿衣:针脚必须细密,像缝合破碎的尊严。
•哭丧:换上素衣,跪灵前,按桑老拐要求,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即使棺材里躺着陌生人。
她的哭声,是铺子里最廉价的商品。
而仲尼的活动范围在后院与停尸房:•扫地:破扫帚比他矮不了多少,扫不尽落叶与纸钱灰烬。
•倒夜壶:恶臭弥漫,有时是停尸房接尸水的瓦盆。
•擦尸:在桑老拐指点下,给付不起“全套”的穷苦死者擦拭身体。
第一次接触尸体,是个饿死路边的老乞丐。
桑老拐用板车拉回,像扔柴禾扔在停尸房草席上。
尸体僵硬,皮肤青灰,眼窝深陷,嘴微张露焦黄烂牙。
混合汗臭、尿臊与缓慢***的浓烈气味,几乎让仲尼呕吐。
“愣着干什么?
打水去!”
桑老拐不耐烦踹他一脚,“湿布,从头到脚擦!
手脚麻利!
这种穷鬼,裹张破席就埋,擦干净点,省得招苍蝇!”
仲尼颤抖,端来冰冷井水。
拧干破布,咬牙靠近那冰冷躯体。
手指触碰到毫无弹性的皮肤,一股寒意顺指尖瞬间窜遍全身!
他强忍恐惧恶心,僵硬擦拭。
清晰看到皮肤下青紫血管,摸到骨头僵硬轮廓。
当他擦到那张干瘪的脸,那双空洞、浑浊、凝固着无尽饥饿绝望的眼睛,正首勾勾“看”着他。
那一瞬,仲尼感到的不是纯粹恐惧,而是难以言喻的冰冷与……虚无。
生命,如此脆弱廉价,像草芥。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仿佛想从那冰冷躯体上擦出一点“人”的温度与意义。
桑老拐靠门框抽劣质旱烟,看着这沉默孩子笨拙却异常认真地擦拭尸体,浑浊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这小子,倒是个干这行的料。
日子在污秽、辛劳与死亡气息中流逝。
仲尼像株生长阴暗角落的植物,沉默、隐忍,过早学会察言观色与逆来顺受。
他很少说话,那双眼睛却越来越沉静,越来越深。
他目睹太多死亡:贫病老人,夭折孩童,横死青壮……也见识桑老拐如何根据死者家属贫富,熟练切换悲悯或冷漠面孔;如何用“不体面下葬祸及子孙”的鬼话,从悲痛或囊中羞涩的人手里抠出最后几个铜板。
死亡,在这里被明码标价,***弄,被利用。
所谓“哀思”与“礼数”,在桑老拐嘴里,不过是生意经的注脚。
仲尼默默干活,默默观察,默默吸收。
首到他十五岁那年春天。
一场盛大葬礼在陬邑举行。
死者是鲁国致仕大夫。
排场是仲尼从未见过的。
长长的送葬队伍,如一条缓缓蠕动、披麻戴孝的巨蟒,堵塞整条街道。
灵车华丽,覆盖绣繁复纹样帷幔。
开道武士盔甲鲜明,戈矛如林;仆从捧明器——陶俑、玉器、青铜礼器——阳光下闪着冰冷光;亲属宾客素服肃穆,步履沉重,哭声带着程式化韵律。
最吸引仲尼的,是队伍中庞大的乐师队伍。
他们统一黑色礼服,头戴高冠,手持编钟、编磬、建鼓、笙、箫、埙……神情庄重,随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乐正指挥,奏响宏大、肃穆、充满奇异力量的乐曲。
乐声低沉悠远,如滚滚雷声碾过大地,又似呜咽潮水拍打堤岸,带着令人心悸的威严与秩序感。
街道两旁挤满看热闹平民,踮脚伸脖,脸上混杂敬畏、羡慕与一丝畏惧。
仲尼挤在人群里——桑老拐派他买便宜香烛。
他瘦高个子不显眼,但那双深井般的眼,死死钉住乐师队伍,尤其是鹤立鸡群的白发老乐正——在鲁国,他们被称为“殷儒”。
儒者,非后世锦绣仁义君子。
彼时此刻,“殷儒”者,原为殷商司祭,专司沟通幽冥,操弄生死仪轨!
至西周灭商,神性剥落,殷商司祭遗裔多沦丧为操弄葬礼、糊口尸臭悲泣间之司仪!
老“殷儒“挥舞的手臂,非指挥乐音,乃调度权力符咒!
那肃杀宏大乐章,是比桑老拐坑蒙拐骗更锋利、更***的刀——它剐开的不是钱袋,是人心!
仲尼猛地想起后院停尸房那些被草席一卷拖去乱葬岗的穷苦尸体。
为什么有人死,能享受山呼海啸“哀荣”,调动庞大资源彰显存在?
为什么有人死,却像垃圾被处理,无声无息,名字不留?
区别在于礼乐!
葬礼排场越大,乐声越响,越彰显棺中人尊贵,越巩固家族地位,越让围观者(包括桑老拐)感到自身渺小卑微!
礼乐在表演!
演给活人看!
演给鬼神看!
演给这等级分明的世界看!
区别在于仪式!
桑老拐那套坑蒙拐骗,在这宏大礼乐仪式面前,在这群“殷儒”精准操控的权柄面前,如臭水沟癞蛤蟆对着九天神龙鼓噪!
可笑!
可怜!
仪式在震慑!
震慑围观平民,让他们匍匐!
让他们敬畏!
区别在于这“殷儒”所执掌仪式背后代表的权力!
真正的力量,非克扣殓布、虚报香烛的下三滥手段!
是这股力量——权力!
一种无形、却比刀剑更锋利的力量!
定义“礼乐”话语权!
用“仪式”塑造秩序!
权力在宣告!
宣告死者身份!
宣告生者地位!
宣告等级森严不可逾越!
权力无声,震耳欲聋!
无形,重若千钧!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混杂激动、渴望与冰冷野心——猛地冲上仲尼头顶!
嘴唇无声翕动:“礼乐…仪式…权力…儒……”这几个词,像烧红烙铁,狠狠烫在他心上!
更灼穿了他对“殷儒”那点模糊敬畏——原来高冠博带之下,裹着的,是与停尸房草席上同样冰冷、同样被标价贩卖的“工具”本质!
葬礼队伍远去,宏大乐声消散风中。
街道恢复嘈杂。
仲尼仍站在原地,如泥塑。
“丘小子!
发什么呆!
香烛呢?
等着被骂啊!”
桑老拐骂声从身后传来。
仲尼猛地回神!
眼底深处瞬间燃起的火焰迅速隐没,恢复往日沉静木讷。
他低头应声,快步朝香烛铺走去。
但有什么东西,己在他心底深处,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从那天起,城里有大户丧事,只要桑老拐没派活,仲尼总设法溜出,远远躲人群后,或爬上大树,贪婪窥视宏大葬礼每一细节。
他不再看哭啼孝子贤孙,不再看华而不实陪葬品。
目光如精准锥子,死死钉在乐师身上,尤其那位白发老“殷儒”。
他观察白发老“殷儒”指挥时手臂挥舞弧度,眼神扫过乐师队伍的威严,如何用细微手势让整个乐队音调瞬间转变。
他竖起耳朵,拼命捕捉复杂乐声中的每一音符,每一种节奏变化。
他捡来废弃竹片、苇管,躲堆放棺材板的角落,偷偷模仿乐器形状,尝试吹响、敲打。
声音刺耳难听,毫不在意。
手指被竹片划破,嘴唇被苇管磨出血泡,浑然不觉。
一次,他溜进桑老拐存放废弃旧乐器的杂物间,发现一把蒙皮破损的小鼓和一支裂缝陶埙。
如获至宝!
趁夜深人静,溜到远离棚屋的后山乱葬岗附近,对着冷月荒坟,一遍遍敲打,一遍遍吹奏。
不成调的鼓点!
呜咽般的埙声!
在死寂乱葬岗回荡!
惊起几只夜枭,凄厉鸣叫!
他并不害怕!
相反,在这死亡之地,听着自己制造的、粗陋却带原始力量的声音,他感到奇异兴奋与掌控感!
他想象自己就是那位“殷儒”,指挥无形乐队,向脚下埋葬无数无名尸骨的土地,向头顶冷漠苍穹,宣告着什么!
月光下,少年仲尼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荒草丛生的坟茔上。
他手中破损的鼓槌每一次落下,都像敲击在命运那扇沉重而紧闭的大门上。
那不成调的埙声,呜咽盘旋,既是对死亡的哀鸣,也是对某种尚未清晰认知的、巨大权力的第一次、充满野性的试探与召唤。
隔壁停尸房飘来的陈腐气息,后院桑老拐的骂骂咧咧,关于“丧门星”、“野种”的窃窃私语,似乎都被这荒坟野地的鼓点和埙声暂时驱散。
在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里,他第一次,用自己的方式,触摸到了那名为“礼乐”的权力之门的冰冷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