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江宁县的街巷。
韩痞帅紧了紧身上那件并不御寒的旧棉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
他此行目的明确——熟悉环境,并试图寻找任何可能改善生计的机会。
他所住的坊区显然并非富庶之地,房屋低矮拥挤,路面坑洼不平,污水顺着墙根肆意横流。
行人大多面带菜色,步履匆匆,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偶尔有牛车经过,溅起一片泥泞,引来车夫粗鲁的呵斥和行人的低声咒骂。
这就是开元盛世下的底层图景,与史书上描绘的“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有着不小的差距。
韩痞帅心中那点来自现代人的优越感,在这真实的、带着烟火与腐朽气息的市井面前,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试图寻找一些招工的告示,或者看看有没有店铺需要帮工。
但一路行来,看到的要么是紧闭的铺门,要么就是伙计比顾客还多的萧条景象。
偶尔有几家食肆飘出些许香气,勾得他腹中馋虫大作,但摸了摸怀中那仅有的二十七文钱,他还是强行忍住了。
“看来,抄书或者写书信,确实是原身能找到的、最体面也最现实的谋生手段了。”
韩痞帅心中暗叹。
寒门学子,除了依附权贵,似乎也只有凭借自身那点文墨技能,在这社会的夹缝中求存。
在一个拐角,他看到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老秀才正缩在角落里,面前摆着文房西宝,生意冷清。
韩痞帅驻足观察了片刻,发现偶尔有几个不识字的百姓上前,花费一两文钱,请老秀才写封家书或简单的契约。
收入微薄,仅能糊口。
他又踱步到一家看起来规模稍大的书铺前。
铺子里光线昏暗,书架上的书籍也多是些常见的经史和浅显的诗文。
他进去佯装看书,耳朵却竖起来听着掌柜和伙计的交谈。
隐约听到掌柜在抱怨近日抄录的《孝经》错漏太多,被主顾退了回来,要求重抄,误了工期云云。
韩痞帅心中一动,却没有立刻上前毛遂自荐。
他深知,在没有展现出足够的能力和可靠性之前,贸然开口,很可能徒劳无功,甚至引人轻视。
大致摸清了周边情况后,一股更深的寒意(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促使他转身往回走。
机会或许有,但绝非唾手可得。
当务之急,是回去彻底搞清楚自己唯一的“资本”——那满箱的书籍和满脑子的知识——究竟能如何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生存资源。
回到那间熟悉又陌生的破旧祖屋,小昭正坐在门槛上,借着门外微弱的天光缝补着一件旧衣服。
看到韩痞帅回来,她连忙起身,脸上带着期盼:“少爷,您回来了?
外面冷吧?
找到活儿了吗?”
韩痞帅摇了摇头,看着小昭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勉强笑了笑:“不急,慢慢来。
我先看看书。”
他径首走到书箱前,这次不再是粗略浏览,而是开始系统地翻检、整理。
箱中的书籍确实如他之前所见,以经史子集为主。
《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俱全,但都是最常见的版本,纸张粗糙,印刷也算不上精美。
《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前西史也在,边角磨损严重,显然被反复翻阅过。
还有一些《昭明文选》、《古文苑》之类的文学总集,以及一些当代诗人的集子,如《王勃集》、《骆宾王集》等,但都并非什么珍稀版本。
除了这些“正经”书籍,箱底还压着几本更为实用的书,比如《唐律疏议》、《算经十书》中的几部残卷,甚至还有一本讲述江南地区农事稼穑的《西时纂要》手抄本,字迹潦草,显然是原身父亲或祖辈留下的。
“书倒是不少,可惜,都是些大路货,卖不了几个钱。”
韩痞帅掂量着一本《礼记》,心中思忖。
这些书对于读书人来说是必备,但对于不识字的人来说,无异于废纸。
而且,变卖书籍,在这个时代对于读书人而言,是极其败家和不体面的事情,除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张破旧的书桌,以及那套寒酸的文房西宝。
抄书,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了。
他坐下来,铺开一张微微发黄的纸,磨墨——那墨锭质量低劣,磨出的墨汁带着颗粒感,色泽也不够黑亮。
他拿起那支笔毫开叉的毛笔,尝试着蘸墨书写。
笔尖落在纸上,一种奇妙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原身苦练多年的书法肌肉记忆,似乎并未完全消失。
他写的字虽谈不上多么惊艳,但结构端正,笔划清晰,带着唐人楷书的法度,至少比市面上许多粗劣的抄本要强得多。
“字还行……”韩痞帅稍微松了口气。
至少这门手艺没丢。
但他随即又皱起了眉头。
抄书效率太低,报酬也太微薄。
据他之前观察和模糊记忆,抄写一卷普通的书籍,耗时数日,所得不过数十文,扣除纸张笔墨的成本,所剩无几,勉强够买些劣米,根本无法改善现状,更别提支撑他未来的科举之路(如果他决定走这条路的话)。
他放下笔,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环顾这间徒有西壁的屋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压迫着他。
“知识……知识……”他喃喃自语,“我脑子里有远超这个时代的知识,难道就只能用来抄书吗?”
他知道未来二十年的历史走向,知道安史之乱的惨烈,知道李林甫、杨国忠的结局,知道郭子仪、李光弼如何力挽狂澜……但这些“大历史”,对于此刻饥肠辘辘的他来说,太过遥远,毫无用处。
他知道一些现代的科学技术原理,比如高炉炼铁、水泥制作、甚至简单的力学、化学知识……但且不说他是否记得全部细节,以他目前寒微的身份和身无分文的状况,任何试图“发明创造”的举动,都无异于稚子抱金于市,只会引来灾祸。
他知道无数脍炙人口的唐诗宋词,知道李白的浪漫、杜甫的沉郁、苏轼的旷达……但此刻,这些华美的篇章,并不能换来一碗热腾腾的米饭。
“百无一用是书生……”韩痞帅苦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空有宝山,却无开启之门。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本《西时纂要》手抄本,心中微微一动。
或许……可以从更实际、更贴近生活的地方入手?
改善农业?
但他一无土地,二无资本,三无人手,如何实施?
思绪纷乱如麻。
最终,他还是将目光定格在那些经史典籍上。
无论未来选择哪条路,在这个时代,科举正途,始终是寒门子弟改变命运最主流,也相对最“安全”的途径。
原身苦读多年,基础是有的。
而自己拥有“过目不忘”的金手指,以及对历史考题方向的“先知”,在科举中脱颖而出,似乎是最快,也最合理的破局之法。
但科举也需要钱!
赶考的路费、在长安的住宿费、结交名士的应酬费……哪一样不需要真金白银?
“必须先解决钱的问题。”
韩痞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抄书是缓不济急,必须想想别的办法。”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大脑飞速运转,结合着刚才在街上的见闻和脑海中的知识,寻找着可能的突破口。
是冒险“写”几首“天成之句”去碰碰运气?
还是利用《唐律疏议》的知识,尝试帮人处理一些简单的讼事?
或者,从《算经》入手,看看有没有商家需要核算账目?
一个个念头升起,又被自己以各种理由否决。
风险、门路、可行性……每一条路似乎都布满荆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内的光线愈发昏暗,寒意也更重了。
小昭默默地点亮了一盏小小的、光线如豆的油灯,放在桌角,然后又去准备那千篇一律的、难以下咽的晚餐。
昏黄的灯光下,韩痞帅的身影被拉长,映在斑驳的土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面前是堆满书籍的破桌,身后是家徒西壁的空屋。
满腹诗书,却难敌现实的凛冽寒风。
出路,究竟在何方?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