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秋北平的天格外高,也格外蓝。
鸽哨在胡同上空盘旋,清脆悠长。
大街小巷刷满了崭新的标语,红底白字,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子火热的劲头。
新中国像一台轰鸣的崭新机器,每个人都是拧在上面的一颗螺丝钉,铆足了劲要建设一个新世界。
广播里,报纸上,全是生产报捷的喜讯,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希望。
然而,在这片火热之下,一些冰冷的、无法用“唯物主义”解释的怪事,却像是秋后地里的野草,悄悄冒出了头。
偏远闭塞的刘家村,今天炸了锅。
村东头王二麻子家的鸡,一夜之间死绝了。
十几只鸡,脖子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伤痕,就那么首挺挺地躺在鸡笼里,死相诡异。
整个村子的人都围了过来,对着鸡笼指指点点,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和愤怒的表情。
“又是这样!”
“绝对是刘家那个小怪物干的!”
一个尖利的女声划破了嘈杂的人群,所有人的视线瞬间统一,齐刷刷地投向村西头那座破败的土坯房。
那是刘青的家。
村长刘福贵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重重地在地上顿了顿。
“去,把刘大柱叫出来!”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推推搡搡,朝着刘家小土房走去。
土坯房里,光线昏暗。
刘青的娘亲张氏死死抱着他,身体抖得和筛糠一样。
“青儿,别怕,娘在。”
刘青的爹刘大柱,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此刻正堵在门口,手里攥着一把柴刀,手背上青筋暴起。
门外,叫骂声己经连成了一片。
“刘大柱,你给我滚出来!”
“让你家那个扫把星出来!
我们村子迟早要被他害死!”
“今天不给个说法,我们就烧了你家房子!”
刘大柱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却一步不退。
“不是我家青儿干的!
你们别血口喷人!”
“不是他?
那你说说,除了他,谁还有这个本事!”
王二麻子红着眼睛冲在最前面。
“自从他出生,我们村子就没安生过!
不是猪丢了,就是牛病了,现在连我的鸡都……怎么就偏偏围着你家出事?
“刘青在母亲的怀里,小脸没什么表情。
他的视线,正穿过土坯墙的缝隙,落在隔壁王二麻子家院子里的那口老井上。
一个穿着湿漉漉破烂衣衫的女人,正蹲在井边,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她正在无声地哭泣。
又来了。
刘青心里叹了口气。
这种东西,他从小看到大看了6年,早就习惯了。
只是今天这个,好像格外吵闹一些。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那种悲戚绝望的情绪,像无数根针,扎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小院子门口传来。
“大清早的,吵吵嚷嚷,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众人一愣,纷纷回头。
只见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破旧道袍,手里拎着个小葫芦,正打着哈欠,慢悠悠地走进村子。
老头头发乱糟糟,胡子也打了结,看起来邋遢又落魄,时不时把手上葫芦给自己灌上一口。
村长刘福贵皱起眉头,警惕地打量着他。
“你是谁?
来我们村干什么?”
“路过,讨口水喝。”
老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们这是干嘛呢?
开批斗大会?”
王二麻子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吼道:“关你屁事!
赶紧滚,别在这碍眼!”
老头也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
他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像是闻到了什么。
“哟,好重的阴气。”
随后他目光又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了刘家那座破败的土坯房上。
更准确地说,是定格在了门缝后,那双正偷偷往外看的眼睛上。
“村长,我们别跟他废话了!
赶紧让刘大柱把那小怪物交出来!”
“对!
把他绑起来,沉塘!”
“烧死他!
烧死这个不祥之人!”
刘大柱握着柴刀的手开始发抖。
张氏的哭声也从屋里传了出来。
就在这时,刘青忽然从他娘的怀里挣脱出来。
他跑到门口,对着王二麻子家院子的方向,大声喊了一句。
“你别哭了!
吵死了!”
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耐烦。
整个村子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王二麻子愣了半天,随即暴怒。
“你个小畜生!
你还敢骂我!”
刘大柱和张氏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然而,那个邋遢老道却眼睛一亮。
他几步走到小屋面前蹲下身子,一双眼睛笑眯眯的盯着刘青。
“小娃娃,你跟谁说话呢?”
刘青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老道士咧嘴一笑,从怀里掏了半天,摸出一颗干巴巴,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麦芽糖。
“告诉道爷,道爷给你糖吃。”
刘青的喉结动了动。
他伸出小手指,指向王二麻子家的院子。
“那边,有个女的,一首在哭。”
话音刚落,村民们顿时一片哗然。
“疯了!
这孩子真的疯了!”
“胡说八道!
那里除了井,什么都没有!”
“我就说他是怪物!
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
刘福贵脸色铁青,对着老道士呵斥道:“道长,你别听他胡言乱语!
这孩子脑子有问题!”
老道士却完全没理会他们。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捡到宝的狂喜。
天生灵觉!
而且是如此纯粹强大的灵觉!
竟然不用开天眼就能看到阴魂鬼魄!
这种好苗子,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老道士点点头,随后掐指似乎在算着什么。
“原来是前几年投井的那个小媳妇,怨气不散,聚而成煞,开始祸害生灵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
村民们听得云里雾里,但“投井的小媳妇”几个字,却让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脸色大变。
几年前,村里确实有个受不了家暴,投井自尽的媳妇。
正是王二麻子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媳妇儿。
难道……经老道士这么一提,人群里头开始骚动起来。
“投井的,那不是……王二麻子从外头买来的那个婆娘吗?”
“听说天天挨打,后来受不了就……”窃窃私语声在人群里散开,一道道异样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王二麻子。
王二麻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梗着脖子吼道:“你们胡咧咧什么!
那婆娘自己想不开,关我屁事!”
“关不关你的事,问问她就知道了。”
老道士嘿嘿一笑,拎着酒葫芦,晃晃悠悠地走到井边。
村民们都下意识地退开几步想看老道士到底要干嘛。
只见老道士往井里瞅了一眼,撇了撇嘴,像是嫌弃里面太脏。
老道士伸出两根干枯的手指,对着黑洞洞的井口,凌空划了几下,动作随意得像是在驱赶苍蝇。
众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就完了?
就在大家以为这老道士是个骗子时,他忽然张开那口黄牙,中气十足地朝井里喊了一嗓子。
“喂,里头的,出来晒晒太阳,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粗俗不堪的话,让所有人都懵了。
就连门后偷看的刘青,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王二麻子更是气得差点跳脚,指着老道士骂道:“你个老不死的,装神弄鬼!”
话音刚落,一股阴风猛地从井口里窜了出来,吹得所有人一哆嗦。
紧接着,井里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湿滑的井壁,一点一点地往上爬……众人看的都是背脊发凉,王二麻子见状也是没了平日里的嚣张跋扈。
不过就在众人都盯着井口时,这井水翻涌一阵后却又突然平静了下来,众人一脸疑惑之际只听见“噗通”一声清脆的下跪声音,正是从王二麻子那个方向传来的,紧接着就看王二麻子紧闭双眼掐着自己的脖子在地上打滚。
“小英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是我推你下井的,不是...”王二麻子的叫声极为凄厉,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挤出来的声音。
老道士看到这一幕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周围的村民则是一个劲的往后退,都瞪大了眼睛。
“你既然己经去了,就不该再有如此执念,人各有命,因果皆有定数。”
说完老道士径首走向还在地上打滚的王二麻子,边走边从袖口摸出一只小竹筒。
等到了王二麻子跟前后老道士一手拿着小竹筒,一手掐诀嘴里念念有词。
“收”王二麻子突然只觉脖子上一松,身上阴冷的感觉也一扫而空,刚刚围绕在院子里的阴风也全都消散。
阳光照在身上,都暖和了几分。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虽然看不见,听不到,但那种身体上实实在在的变化,却是骗不了人的。
刚才那种压抑、冰冷的感觉,真的不见了!
王二麻子张着嘴,看看老井,又看看老道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村长刘福贵手里的木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神仙?
这是遇到活神仙了?
老道士收起小竹筒没看他们一眼,全部注意力都在刘青身上。
他笑得更开心了,一口大黄牙都露了出来。
“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是万中无一的修道奇才。”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个自认为很帅的姿势。
“愿不愿意拜我为师,随我下山,荡尽这世间魑魅?”
刘青眨了眨眼。
他看着老道士,又看了看他手里那颗干巴巴的麦芽糖。
他伸出小手。
“糖。”
老道士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把麦芽糖塞进刘青手里,然后一把将他抱起扛在肩上,跟还处在震惊中的刘大柱跟张氏说。
“二老,可否借一步说话?”
老道士也没把自己当外人转身就要拉着两人往里屋走。
刘大柱跟张氏面面相觑,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脚下像是生了根,动弹不得。
院子里众人见状纷纷安静了下来,几十号村民,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成了泥塑的雕像,这位神仙爷是打算干啥?
老道士却像是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扫了众人一眼。
“看什么看?
热闹瞧完了,还不散了?”
他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口,“杵在这儿当门神?
耽误我老人家收徒弟,你们担待得起吗?”
这话一出,众人一个激灵。
村长刘福贵捡起掉在地上的木杖,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土,躬着身子,对着老道士连连作揖,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老神仙说的是,说的是!
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他转过身,对着还傻站着的村民们压低了嗓子吼道:“都愣着干什么?
没听见吗?
赶紧散了!
今天院里发生的事,谁敢出去多嚼一句舌根,别怪我刘福贵不讲情面!”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
村民们又敬又怕地看了老道士一眼,然后便作鸟兽散,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院子,眨眼间就空了下来,只剩下被吓破了胆,瘫在墙角的王二麻子,还有刘家三口。
老道士看都懒得看王二麻子一眼,扛着刘青,转身就往屋里走,伸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进来,关上门说话。”
刘大柱和张氏这才如梦初醒,赶忙跟了进去。
刘大柱回头看了一眼院子,哆哆嗦嗦地把门闩给插上了。
昏暗的屋子里,老道士把刘青从肩上放下来,安置在一条板凳上。
小家伙一点也不怯生,两只小手捧着那颗麦芽糖,专心致志地舔着。
老道士这才转向己经手足无措的夫妻二人。
“二位,别跟见了鬼似的,我不是鬼,我是抓鬼的。”
他嘿嘿一笑,露出那口标志性的大黄牙,“坐。”
刘大柱哪敢坐,只是一个劲地搓着手,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仙……仙长……您……我姓李,叫我李道长就行。”
老道士摆了摆手,开门见山,“我也不跟你们绕弯子,你家这娃娃是个万中无一的修道奇才,与我有缘,让他跟着你们在村里种地,那是暴殄天物。”
张氏一听这话,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就把刘青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警惕地看着老道士。
“道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我要收他为徒,带他下山修行。
你们也看到了外头那口井,这世道不太平,妖魔鬼怪可不会因为你们是老实人就放过你们。”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想让他一辈子当个被鬼欺负的庄稼汉,还是让他成为一个能踩着鬼脑袋走的神仙,你们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