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纱,缓缓笼罩了清泉镇。
初春的暖意被晚风一吹,便散了几分,只余下些许黏稠的湿气,附着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里。
镇子东头的“忘忧茶馆”,早早挂起了昏黄的灯笼,成了这渐暗天地间一团暖融融的光。
茶馆里,人声鼎沸,茶香与劣质烟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蒸腾出一种独属于市井的、鲜活而粗糙的生气。
跑堂的伙计拎着硕大的铜壶,灵巧地在桌椅间穿梭,吆喝声、谈笑声、瓜子壳碎裂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喧闹的乐章。
而在这一片喧嚣的正中心,却奇异地存在着一方宁静的“孤岛”。
那是茶馆前方一座半尺高的木台。
台上,只一桌一椅,一人一木。
桌是普通的柏木方桌,椅是常见的硬木靠椅。
那惊堂木,也不过是块打磨得光滑些的深色木头。
唯独那人,不同。
他穿着一袭洗得有些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修长,坐姿端正,却并不显得拘谨。
面容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眉眼清俊,肤色是那种不见日光的、略显苍白的润泽。
最奇特的,是他那双眼睛。
瞳孔颜色比常人稍浅些,像是两潭被岁月反复淘洗过的琥珀,温润是极温润的,可你若细看,便会发现那温润底下,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仿佛台下这百态人生、悲欢声响,于他而言,都只是隔着一层无形琉璃的幻影,能映入眼中,却惊不起半点涟漪。
他便是这忘忧茶馆的说书先生,云宸。
“……却说那上古之年,天穹破裂,非止女娲氏炼石补天这一桩功德。”
云宸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却似有一股奇特的穿透力,将周遭的嘈杂悄然压了下去。
他的吐字极清晰,每个音都落得稳稳的,不带丝毫市井说书人常见的夸张抑扬,倒像是在平静地叙述一段久远却真实的过往。
“在那不周山脚下,尚有我人族先贤,聚部落万民之愿力,非以金石,而以血肉魂魄为祭,燃起那‘祈天圣火’。”
他指尖轻轻拂过惊堂木,并未拍下,细节却己随着他平缓的语调,徐徐铺陈开来:“那火焰,非赤非黄,乃是一种近乎虚无的苍白色。
燃烧时,无声无息,却能将周遭的光线与空间都灼得微微扭曲。
诸位可知,那主持仪式的巫祝,名为‘禹’?”
台下,茶客们听得入了神。
卖力气的王老汉张着嘴,忘了磕手里的瓜子;绣花的李姑娘针线停在半空,眼中满是惊悸与神往。
对他们而言,这只是个闻所未闻、凄美壮烈的好故事。
“禹每念出一个古老的祷文,他脸上的皱纹便深凿一分,那并非衰老之纹,而是生命与信念正从他凡胎肉体中急速流逝,汇入那苍白的火焰之中……”云宸的语调依旧平稳,但话语内容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得人心头微窒的力量。
角落里,一个身着不起眼黑衣的年轻男子,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名墨渊,并非清泉镇人。
他的指尖在粗糙的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这故事……与他宗门古籍中某些残缺至极、语焉不详的记载,竟隐隐吻合!
尤其是那“苍白圣火”与巫祝“禹”的名讳,这绝非寻常乡野传说能够杜撰!
这个说书人,究竟是何来历?
云宸对那缕探寻的目光恍若未觉,他的视线似乎落在了虚空中的某一点,穿越了茶馆的屋顶,投向了渺不可知的远古。
“……天漏终被补上,浩劫得以平息。
可那万千自愿献祭的先民,连同大巫禹,却魂飞魄散,再入不了轮回。
他们的真灵,化作了守护这片苍天幕布的星辰。”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台下仰着的面孔,声音里染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故而,诸位日后若见北方天域那片略显黯淡、状如张开臂膀的巨人的星群,当知,那并非星辰无光,而是先贤守望苍生的倦眸。”
众人下意识地随着他的话语想象夜空中那片星域,心头竟莫名地生出一股肃穆与哀思。
“好!”
茶博士拎着滚沸的开水,快步上前,殷勤地为云宸续杯,脸上堆着感激的笑:“云先生,您这故事真是绝了!
每次都能编出新花样,瞧把大家伙儿唬的,眼都不眨一下!”
云宸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他端起那杯粗瓷茶杯,吹开氤氲的热气,轻啜一口。
动作优雅自然,与这喧闹的茶馆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其中。
那抹浮现在他唇边的浅淡笑意,温和依旧,却像远山的轮廓,清晰而疏离。
编?
他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他何须编撰?
他只是在复述,复述一段被时光长河冲刷得模糊不清、唯有他独自铭记的真相。
讲述者是他,唯一的听众,似乎也是他。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放下茶杯,声音平和,为今日的讲述画上句点。
在茶客们意犹未尽的叹息和议论声中,他起身,拂了拂青衫下摆。
那衣衫上并无灰尘,这只是个习惯性的动作,仿佛要掸去的,是无形的时间之尘。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窗外。
夜色己浓,灯笼的光晕在湿冷的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他的眼神深处,是亿万星辰寂灭又重生也无法撼动的平静,是一种沉淀了太久太久、己然成为本能的孤独。
就在他即将转身融入散场人群的刹那,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微凉的桌沿。
一种极其细微、却尖锐如冰刺的感应,毫无征兆地刺入他的心脏。
不是声音,不是景象。
是“契约”的示警。
天地间那平衡至微的灵气,在此地方圆数里之内,正发生着某种恶性的、危险的淤塞与逆转。
速度很快,如暗潮汹涌。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最深处,似乎有某种沉睡的东西,极其缓慢地,苏醒了一丝。
该来的,总会来。
这尘世,这劫数,与他这永恒的存在,终究是避不开的纠缠。
他像个最寻常的落魄文人,步履从容地走下木台,汇入离去的人流。
身影在门口灯笼下一晃,便消失在清泉镇深沉的夜色里。
唯有角落里那个名为墨渊的黑衣男子,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死死锁定着云宸消失的方向。
他怀中一枚温凉的玉佩,此刻正散发出只有他能感知的、灼热的警示。
茶馆外的夜风带着寒意,吹拂着招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清泉镇的夜晚,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某种平衡,己在那说书人离去的背影中,被悄然打破。
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寻常夜色下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