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意是钻心的钉子，先从脚底板潜入，顺着腿骨疯爬，冻僵腹腔，最后死死卡住陆燃的喉咙。
他猛地抽吸一口凉气，睁开了眼。
昏黄的灯泡下，母亲李娟跪坐在冷冷地上，哭声悲伤破碎。
父亲陆建国蹲在门槛上，背对一切，沉默地抽着旱烟，那沉默比责骂更让人刺骨。
记忆轰然回流——1987年夏，他十八岁，因为烂赌欠债，逃跑时摔破了头。
以及回忆起……那之后的几十年，他因为好吃懒做，后面父母相继离世，他众叛亲离的终点。
他重新回来了。
就在此时，李娟哭晕过去，软倒在地。
陆建国终于起身，转过来，眼神浑浊冰冷：“醒了？
王老五放了话，最迟明天晌午，见不到钱，就收地契，拆房梁。”
说完，重新蹲下卷烟，仿佛说完这句话就己尽完最后义务。
陆燃挣扎站起，无视父亲那认命般的讥嘲眼神。
他踉跄走到墙角，先捡起那封被踩脏的“录取通知书”，面无表情地将其推至桌面中央。
然后，他弯下腰，捡起了那半块沾着自己干涸血迹的砖头。
“孽障！
咋，你还想把家砸了吗？！”
陆建国看到惊怒起身。
陆燃充耳不闻。
他攥紧砖头，走到八仙桌前，将那冰冷的凶器轻轻放在那台老旧的“红星”牌收音机旁——那是这个家唯一的值钱物，也是父亲平日唯一珍视的东西。
他打开了收音机。
“滋啦……”电流噪声弥漫。
陆建国僵在原地，满脸错愕茫然。
陆燃俯身，耳朵贴近蒙尘的喇叭，手指极致缓慢地转动调频旋钮，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电流声、戏曲片段、模糊新闻……时间流逝，地上李娟发出微弱呻吟。
终于。
一阵微弱、断续、夹杂强烈干扰的外语播音挤了出来：“…confirmed…unprecedented downturn…Wall Street…panic selling…Black Monday…”（…确认…前所未有下跌…华尔街…恐慌性抛售…黑色星期一…）手指定格。
几秒后，信号被戏曲声覆盖。
陆燃缓缓首起身，转过来。
夕阳己彻底沉没，他的脸隐在阴影里，只有眼睛亮得骇人。
“钱，我来解决。”
“我家的地契、房梁，谁也别想动。”
陆建国喉咙嗬嗬作响，惊恐陌生地看着儿子。
陆燃不再言语，攥紧那半块砖头，走向门口。
经过父亲时，他的喉结滚动，极低地、含混地漏出一句：“…你…你又要去赌吗？”
脚步未停。
陆燃拉开门，傍晚的风灌入。
“我去把输掉的，一点点拿回来。”
门在身后合上。
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站在破败的院门口，望着远处沉落的夕阳，胸膛里那颗沉寂多年的心脏，在年轻的身体里擂鼓般跳动，充满了陌生的、滚烫的酸涩。
悔恨、狂喜、后怕……还有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名为“守护”的火苗。
前世，他冷眼旁观这个家破碎，母亲积劳成疾早逝，父亲更加沉默寡言，最终在悔恨中离世。
他以为自己不在乎，首到孤身立于财富之巅，才发现那冰冷的王座远不及母亲一碗热粥的温度。
“燃……燃子？”
身后传来微弱、颤抖，带着不敢置信的呼唤。
陆燃身体猛地一僵。
那声音，在前世母亲李娟离世后，在他的梦里重复过千遍万遍。
这是他魂牵梦萦思念的声音。
他缓缓转过身。
李娟不知何时醒了，挣扎着扶门框站着，脸色苍白如纸，凌乱的发丝沾着泪痕贴在脸颊，红肿的眼睛在看着他的眼神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恐惧，以及……一丝卑微到尘埃里的、残存的希冀。
在她看到了他手里的砖头后，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燃子……别、别再去惹事了……妈求你了……”她的声音破碎，带着哭腔，“钱……钱妈再去借，去求……总能……总能……”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看着他，眼泪无声地往下淌，那眼神像针一样扎进陆燃心里最软的地方。
前世，他厌烦极了母亲这种软弱和眼泪，总是粗暴地推开她，吼叫着让她别管。
可现在……陆燃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哽塞。
他走回几步，却在距离母亲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住。
他看到她因他的靠近而瑟缩了一下，那是长期被他的混账行为伤害后身体本能的恐惧。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钝刀割开了陆燃的心脏。
疼。
他停下，没有像前世那样不耐烦，也没有像幻想中那样冲上去抱住她。
他知道，此刻任何过激的情绪都会吓到她。
他只是慢慢地将手里的砖头放在了地上，动作很轻，仿佛那不是凶器，而是什么易碎品。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母亲的眼睛。
那双曾被他无数次忽略、甚至厌恶的，盛满了担忧与苦难的眼睛。
“妈，”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努力摒除了所有过去的暴躁和冰冷，带上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温和与坚定，“我不去赌。
也不去惹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内熟悉的破败，最后再次落回母亲那难以置信的脸上。
“钱的事，你别操心。
以后，这个家，我来扛。”
李娟愣住了，眼泪都忘了流，只是呆呆地看着儿子，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门槛边的陆建国也猛地抬起头，卷烟的动作彻底停下来，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巨大的惊愕和震动。
陆燃知道，空口白话无法立刻取信于人。
但他必须说。
他弯腰，再次捡起那封录取通知书，仔细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和脚印，然后，郑重地递向母亲。
“这个，您替我收好。”
他说，“我会去上大学。
学费，生活费，我自己挣。”
李娟颤抖着，不敢去接，眼神在他和通知书之间惶惑地移动。
陆燃没有强迫，只是将通知书轻轻放在了门边的矮凳上。
最后，他深深看了一眼母亲，再看一眼那沉默震惊的父亲，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村口。
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不是赌坊，而是村支书家。
他需要一部能打出去的电话，需要联系那个前世曾在他最落魄时短暂拉过他一把、后来却因他冷血而彻底断交的远房表叔。
他记得，表叔这个时候，正在为一批外贸尾货的销路发愁。
而那场即将席卷全球的金融波动，恰恰蕴含着一线微不足道、却足以解他燃眉之急的缝隙。
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冰冷，却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砖头冰冷，前途未卜。
但他胸腔里那颗心，却为守护身后那盏昏灯、那两个人，而滚烫地跳动着。
这一次，他不仅要赢回财富，更要赢回那些他曾亲手打碎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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