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商王驾的车辇,在黄土官道上碾出一道沉闷的辙痕。
车内。
帝辛猛然睁开双目。
不是醒来。
而是某种沉睡了万古的意志,终于撕裂九十九层死亡的裹尸布,重新降临。
神魂深处,一种超越肉体酷刑的剧痛轰然炸开,像是整个灵魂被活生生碾碎后,又用怨恨黏合。
百世轮回的记忆,在此刻化作决堤的黑色潮水,瞬间冲垮了他身为“帝辛”这最后一世的神智。
第一世,鹿台之上,他于烈火中自焚,魂魄被灼烧的焦臭,至今烙印在记忆里。
第二世,他被万军分尸,头颅高悬城墙,亲眼看着秃鹫啄食自己的眼珠。
第三世,他成了比干,心脏被人生生剖出,视野最后定格的,是一张张麻木、恐惧,亦或是幸灾乐祸的脸。
……第三十七世,他只是牧野战场上一个无名的商军士卒,被西岐的青铜战车碾成一滩模糊的血泥。
第七十二世,他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死于阐教仙人“顺天应人”引发的瘟疫,在母亲冰冷的怀中,感受着生命一点点熄灭。
第九十九世……一幕幕惨绝,一次次枉死。
无尽的绝望和怨恨,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黑色火焰,从他的七窍中喷涌而出。
他是陈九。
一个失败了九十九次的穿越者。
此刻,他也是帝辛。
这大商的,末代人王!
陈九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腕,用尖锐的痛感,强迫翻江倒海的神魂归于死寂。
记忆的洪流缓缓退潮,时间坐标被精准锁定。
殷商,辛九年,春。
女娲宫,进香。
一切悲剧的起点,一切耻辱的开端。
“陛下,您醒了?”
车帘外,一个油腻的嗓音响起,带着谄媚与小心翼翼的试探。
费仲。
“想必是为即将得见女娲娘娘圣颜,心潮澎湃吧?”
另一个声音紧随其后。
尤浑。
“臣听说,那女娲宫的圣像,集人族信仰所塑,美艳冠绝三界。
陛下此去,若能得娘娘垂青,降下福泽,实乃我大商天大的幸事啊!”
费仲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引诱。
“是极是极,陛下文采风流,若能诗兴大发,留下一二佳句,说不定便能求来一段惊天动地的圣眷呢!”
车内的陈九,脸上不见丝毫波澜。
但那双刚刚融合了百世记忆的眼眸深处,早己是尸山血海,怒浪滔天。
圣眷?
呵。
好一个圣眷!
前世,正是这两个蠢货的撺掇,正是这狗屁不通的“圣眷”,让他色令智昏,在女娲宫的粉墙上,题下了那首遗臭万年的淫诗。
自那以后,大商气运一泻千里。
三山五岳的仙、神、妖、魔,都将朝歌当成了可以肆意践踏的泥潭。
而他这个人王,则成了圣人棋盘上,第一颗被随手丢弃的棋子。
陈九缓缓掀开车驾的锦帘。
刺目的春光涌入,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费仲和尤浑正骑在马上,紧随车侧,脸上堆满了标准的、令人作呕的阿谀之笑。
可当他们迎上陈九视线的那一刻,那笑容,瞬间冻结。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了平日的暴虐与傲慢,更没有他们期待的色授魂与。
那眼底,是万古死寂凝成的幽暗深渊,是焚尽了百世轮回也未曾冷却的余烬。
他的目光掠过两人,没有焦点,没有情绪,像是在审视两具早己腐烂、只待入土的尸骸。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两人尾椎骨猛然窜起,首冲天灵盖!
他们浑身一僵,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冰块,后面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陛下今日,似乎……与往日不同。”
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死寂。
丞相商容策马上前,他看到帝辛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但身上那股渊渟岳峙的气度,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厚重如山。
这位三朝元老,误以为是自己的苦谏终于起了作用,心中竟升起几分欣慰。
“陛下能心怀敬畏,亲往圣庙祭祀,乃社稷之福。
女娲娘娘为人族圣母,庇佑我族繁衍至今,理当恭敬。”
陈九没有说话。
他只是对着这位鬓发斑白的老丞相,极轻微地,颔首示意。
这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让商容也当场愣住。
以往的帝辛,对他这老臣要么是不耐烦地挥手,要么是声色俱厉地驳斥,何曾有过如此平淡,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回应?
这位大王……真的不一样了。
陈九放下车帘,重新将自己与外界隔绝。
他闭上眼,内视己身。
身为当代人王,他的命格本该是人道气运所化的金龙,奔腾不息。
可他“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条黯淡的金色气运之龙,被无数道更加粗壮的、同样由国运凝聚而成的锁链,死死地缠绕、捆绑、禁锢。
这些锁链的一头连接着他的人王之位,另一头,则深深没入那高悬于众生之上的,虚无缥缈的“天命”之中。
人王,人王。
名为人族之王,实则天道走狗。
名为万民之主,实则圣人奴仆!
天道让你兴,你便兴。
天道让你亡,你不得不亡!
百世轮回,让他比洪荒任何生灵都更清楚这枷锁的本质。
这是天道对人道的窃取!
是对人王权柄的篡夺!
凭什么!
人族生于微末,茹毛茹血,于万族环伺的血腥大地之上,披荆斩棘,才有了今日的文明之火。
三皇定伦,五帝治世,哪一代不是我人族先贤用尸骨与血汗铺就的通天之路?
凭什么要被那高坐九天的圣人视作可以随意抹去的蝼蚁!
凭什么要被这所谓的天命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公!!!
陈九的指甲,无声地、深深地嵌入了车辇的紫檀木扶手。
坚硬的木料被他捏出清晰的指痕,木屑崩裂。
这一世。
他不仅要活。
他还要斩断这缠绕人族气运亿万年的、该死的枷锁!
他要让这天,再也遮不住人族的眼!
他要让这地,再也埋不了人族的骨!
他要让那满天仙佛都睁大眼睛看一看。
什么,才叫他妈的,人王!
“陛下,女娲宫到了。”
商容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车辇,稳稳停下。
陈九胸中那足以焚毁三界的杀意与宏愿,在这一瞬,尽数收敛。
化为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他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自己的十二章王服,确保没有一丝褶皱。
百官早己下马,在山脚下列队。
许多人的脸上,都挂着心照不宣的、看好戏的神态。
他们在等。
等着看这位声名狼藉的大王,今天又会闹出怎样荒唐的笑话,为他们增添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陈九走下车辇。
他没有看任何一个臣子。
他只是抬起头,望向那通往山顶圣庙的,漫长而陡峭的白玉阶梯。
这条路,他曾走过一次。
那一次,他走向了屈辱与灭亡。
这一次……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九迈出了第一步。
那一步,踏在冰冷的玉阶上,不轻不重。
却仿佛踏在了天地的脉搏之上,沉稳,且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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