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川抬起手,先是拂开额前湿透的刘海,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被水浸透而皱巴巴的校服领子,一个褶皱一个褶皱地抚平。
他每一个动作都不疾不徐,仿佛这里不是一间散发着恶臭的男厕所,而是他举行颁奖典礼前在私人化妆间里的最后一次仪表检查。
那种旁若无人的从容,那种将环境和他人都视为无物的气场,形成了一种无声却令人窒息的压力。
整个厕所里只听得见水龙头还在哗哗作响。
张浩的嘴巴张了张想骂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里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顾川整理完了衣着。
他转过身依旧没看任何人,然后迈开步子径首从张浩和李悦两人中间穿了过去。
他的肩膀甚至因为空间太小,轻轻擦碰了一下张浩的胳膊。
这一瞬间张浩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消失在了厕所的门口。
过了许久,小跟班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颤抖着声音问:“浩……浩哥,咱……咱还……还个屁!”
张浩像是终于从冰冻中解脱出来一样,暴躁地一脚踹在垃圾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只是他这声色厉内荏的怒吼,听起来更像是在为自己刚才那怂包一样的表现找回一点可怜的场子。
顾川走出厕所,那股压抑的恶劣气味还黏在他的鼻腔里。
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发梢滴落砸在校服上,晕开一团深色的痕迹。
他走进高三(2)班的教室,原本喧闹的人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调小了音量旋钮,混杂着好奇、轻蔑、幸灾乐祸等各种目光。
三十八年的灵魂在身体里运转,冷静地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进行信息整理:前排叽叽喳喳聊八卦的女生团体眼神里带着鄙夷;中间几个埋头苦读、事不关己的所谓学霸抬了一下眼皮就迅速收了回去;后排那几个把校服穿得歪七扭八的体育生则毫不掩饰地冲他吹了记响亮的口哨……在之前原主的记忆里,每一次被张浩欺负完回到教室,等待他的正是这种无声的、以看猴戏为乐趣的围观。
只是这一次,“猴子”没来。
顾川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位于垃圾桶旁的座位时,一个身影婀娜地靠了过来。
是李悦。
她的长发带着一股廉价的洗发水香味,用一种自以为很动听的声音故作忧心地说:“顾川,……你,你没事吧?
都怪我,要不是我多嘴……”。
她一边说着惹人怜爱的话,一边眼角的余光却在偷瞄着班里其他几个男生的反应,期待看到他们为自己的“善良”而动容。
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这几乎是一种公开的角色扮演。
李悦扮演着善良又自责的“女神”,而顾川则被分配到了那个需要被同情、从而反衬出她善良可人的“小可怜”角色。
若是往常的他,此刻怕是早己惶恐地连连摆手,甚至还会给她道歉。
然而,顾川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他甚至连视线都没有向旁边偏移哪怕一厘米,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轻描淡写的音节。
“嗯。”
音量不大,但是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听清了那个音节里所蕴含的冷漠和敷衍。
李悦所有准备好的台词和表情像是被瞬间冻结的瀑布,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中。
全班同学都愣住了,看好戏的眼神变成了惊愕。
顾川本人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投下了一颗怎样的“炸弹”。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抽出凳子坐下,然后从桌肚里拿出一本数学书翻开,仿佛刚才一连串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
而李悦的脸在那一瞬间经历了一场精彩的巡演,从惹人怜爱的白到羞恼的红,最后变成了被落了面子的铁青。
这是第一次,那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工具人,没有按照她写的剧本表演。
而且用了一种让她连发作的理由都找不到的方式回敬了她。
……剩下的半天学校生涯平静得有些异常。
顾川就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冷眼看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适应一个十七岁的身体问题不大,比较麻烦的是原主那糟糕透顶的学习成绩。
试卷发下来一片鲜红的交叉,看得他都替这哥们感到绝望。
看来除了考虑重操旧业,如何安然度过明年夏天的高考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放学的***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场糟糕演出的落幕。
他依照脑海中的居家路线记忆,穿过了两条栽满了梧桐树的街道,走进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民小区。
开门的是原主的母亲,一个眉眼间带着疲惫的中年妇女。
她看到顾川只是习惯性地念叨了一句:“回来了?
赶紧洗手,饭快好了。”
父亲则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见他脱下鞋同样只是抬了抬眼皮:“嗯,回来了就好。”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甚至有些疏离的工薪家庭。
对顾川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消息,少了解释,少了麻烦。
在这种近乎于陌生人的关系之下,他的“改变”才不容易引起怀疑。
他应了一声,走进属于原主的那间仅有十平米的狭小卧室,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在房间那面布满了水渍的墙壁上挂着一面廉价的穿衣镜。
顾川走了过去,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审视自己的这张新面孔。
镜子里的人很瘦,校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脸色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缺乏自信呈现出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
但五官……平心而论,底子相当不错。
眉眼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也很好看。
只是那双眼睛里过去充满了怯懦和躲闪,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白瞎了这副好皮囊。
“啧,”顾川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属于制作人的评判,“顶级的好苗子,让你给养废了,真是浪费。”
眼神转动间,他在床底看到了一个落满了灰尘的东西——那是一个吉他包的一角。
记忆碎片涌现,那是原主初三那年软磨硬泡了整整一个暑假才买下的生日礼物。
但这份炙热的喜爱没持续多久,就在某次被张浩嘲笑“娘炮”之后戛然而止。
那之后,这把廉价的单板吉他就再也没有被从床底拿出来过。
它的弦大概和原主那点可怜的梦想一起生了锈。
顾川弯下腰伸手抓住了琴包将它拖了出来。
拉开早己卡壳的拉链,“噗”的一声,一层积年的灰尘腾起。
他将吉他抱在怀里,手指有些生疏但也极其自然地搭在了琴颈上,然后右手拇指轻轻从六弦扫到一弦。
“噌——嗡——”一声严重跑调、堪称噪音的嘶哑鸣音从共鸣箱里艰难地挤了出来,像是一个被囚禁多年的沙哑灵魂发出的第一声愤懑不平的低吼。
“能响,就还有救,”他低声自语。
有了这个,至少,不至于赤手空拳地上战场。
那么,“市场”究竟是个什么德行?
他放下吉他,打开了房间里那台配置居然意外还不错的台式电脑。
在这个技术被推崇到极致的世界,哪怕是最普通的家庭,电脑运行速度也快得惊人。
这大概是他目前为止发现的唯一令人欣慰的事情。
电脑进入桌面,顾川熟门熟路地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他魂牵梦萦的那些名字。
周杰伦。
林俊杰。
陈奕迅。
……得到的结果全都一样。
查无此人。
他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有失落也有了然,首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平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