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肯死去的日子

年少时，我曾害死过一个人。我从口袋里掏出他的身份证，看着照片里笑容灿烂的少年，

目光阴沉。距离同学聚会开始还有二十分钟。我走到酒店的卫生间前，推开了门。

正在里面补妆的女人发出一声尖叫，“这是女厕所！”“对不起，走习惯了。”我连忙道歉，

退了出去。来到订好的包间，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是熟面孔。迎面的女生看见我，

脸红了几分，带些羞怯快步上前来。“阿闻，你来了。好久不见。”我对她点点头，

一旁又有人伸着膀子搂了过来。“兄弟，这么多年不见，又变帅了啊！

”是曾经的班长眼镜仔。其他人热火朝天地聊着，倒也没注意我这边。我不甚在意，

与方才的女生何秀雅以及眼镜仔简单寒暄几句，便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打量着房间里的男男女女们。胖头鱼如今不但头比之前大了一圈，肚子也圆了，油光满面，

唾沫星子乱飞，正高谈阔论，看来混得不错。扫把依然尖嘴猴腮，目光阴鸷，

正和我的视线相撞。他稍加犹豫，咧了咧嘴，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又神情躲闪地撇开了头。

大张、少敏、军子……每一张脸都无数次出现在将我夜半惊醒的噩梦里，死死扼住我的脖子，

张开血盆大口，发出猖狂的笑声。我闭了闭眼，努力调整呼吸，强压猛烈蹿动的心跳，

好像下一秒就会撞破胸膛，嘶吼而出。这时我听到嘈杂中有人小声议论，

“他不是那时候那个……”“对呀，就是因为他呀……哎，嘘，小点声……”还记得我么？

挺好。我笑了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又随手按了锁屏键熄了屏幕。漆黑的屏幕上，

倒映出我的脸，浸泡在混沌里的五官，眼窝昏暗，神情冷漠，尸体一般的诡异。整场酒会，

我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埋头吃菜。一群人又说又笑，又吃又喝，很快便醉了好几个，

开始勾肩搭背，淫词秽语，嬉笑不断。何秀雅和眼镜仔不知何时凑到了我身边，

他俩也喝了不少酒，何秀雅的脸儿潮红，眼镜仔则不停打着酒嗝。“阿闻！兄弟！

”眼镜仔一巴掌拍在我背上，“你说你，这些年，嗝，也不跟大家伙们联系，我看你，你，

嗝，你小子，还记恨我们呢！”“哪里的话。”我笑了笑，往嘴里填了一口菜，慢慢嚼着。

何秀雅端起酒杯，张了张口，却又踌躇起来。眼镜仔瞪她一眼，她一瑟缩，又对上我的目光，

立时躲闪着低下了头。“阿闻，其实我们也只是，只是……我们不是故意的。”她磕巴着，

握着酒杯的手指紧紧的，有些泛白，“你知道，小孩子的玩闹，不能作数的。”“我知道。

”我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向她和眼镜仔示意，然后一口喝干。余光瞥见，

他俩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对视了一眼。我噙着杯沿的唇角讥讽地挑了挑。这时，

又有人带着酒气扑过来，搂住我的肩膀，手指在肉上来回揉捏着。“我说，宋宗闻，

你小子还跟以前一样，喜欢躲起来，连个闷屁都不放！”胖头鱼把脸凑得极近，

呲着发黄的门牙，“真没想到你今天会来，哈哈，跟你说，那段视频我可还留着没删呢，

早知道你来，我就把那破老手机带上了！”“刘志明！”眼镜仔冷喝一声，脸色骤变。

何秀雅则煞白了脸，惶恐地看向我。包间里也安静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一双双眼睛落在我们身上，火辣辣的，像通红的烙铁，将皮肤灼烧得溃烂肮脏不堪。

就像那天一样。我闭了闭眼睛，呼吸开始灼热而颤抖，我告诉自己不要去回忆，

不要被情绪控制，汗从额头、腋下、后背沁出，我攥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没事。

”我对眼镜仔笑笑，“他只是喝多了。”眼镜仔对周围人群使了个眼色，

便有人把醉醺醺的胖头鱼拖拽走了。众人也赶紧继续闲谈，使得方才的插曲好像从未发生过。

此时，眼镜仔终于正色了几分，看起来是被吓得醒酒了，但我知道，他一直在装醉，

试探我罢了。“那啥，阿闻啊，其实，我……嗯，我有事想请你帮忙。”他扶了扶眼镜，

带着几分讨好的神色紧紧盯住我。我看着他，“你说。”“你现在不是从事什么，

网络技术的职业，是吧？”“嗯。”“就是，网站上的一些帖子和老新闻，你能给黑掉吗？

”他遮遮掩掩地开口，“就给他抹除，彻底搜不到，能不能做到？”他又立刻补充，

“价钱好商量，肯定给的高。”“可以。”我说。“真的？”他的小眼睛一下子锃亮，

“什么网站都能黑，是不？就那些官方的什么论坛、新闻网站，也能黑，是不？”“有难度，

但是我可以做。”我的手指摩挲着茶碗边缘。“哎呀，太好了，太好了。

”眼镜仔立时眉开眼笑，紧绷的眉头好像菊花舒展开了，“那回头我发你一些链接，你看看，

你给我黑了，然后我给你转钱……”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又压低声音，“这个，

你可得保密啊。”“这是自然。”我笑笑。我当然知道眼镜仔指的哪些帖子和新闻。

我也知道他为什么希望它们消失。我们所就读的母校，高华初中，眼镜仔如今就任校长。

原以为这次申报市重点志在必得，他动用所有关系，托了不少人，也花了很多钱，

评审组的材料早就送到了位，分数线也打得极漂亮。但最近几天，他明显感觉气氛不对了。

教育局几个原本关系不错的领导，话语开始变得模糊，甚至有人委婉提醒他，

“你得注意一下最近网上的风向。”他一头雾水，一查才知道，

有许多匿名帖子开始在本地论坛和公众号悄然扩散。

还记得当年高华初中跳楼的那位初三学生吗？听说现在要评市重点了，

校长可是当年的班长校长黑历史：带头隐瞒霸凌事件致同学跳楼，

高华初中教育质量令人担忧……帖子下方附了当年的新闻截图，并提起那次事故后，

学校召开了内部问责会。他只是在会上照本宣科地复述班主任的话，说“未发现异常”，

便草草结束发言。没人再见他对此事有半句反思。这些年来，

他始终没在任何场合谈起过那名跳楼的学生，更别说主动参与过学生心理建设的工作。

你身为教育者，却始终回避你曾经参与的一场校园悲剧，这怎么让人信服？

眼镜仔甚是窝火，却又无可奈何。眼下，他只能硬着头皮放低姿态来求我帮忙。而且我相信，

他能开这个口，是当真穷途末路了，不然，他断不会求到我头上来。“不过，

你怎么就能笃定我一定会答应你呢？”我看向他，“作为当事人之一，

会亲手帮你抹杀过去对自己造成伤害的历史？”他一怔，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不是，

阿闻，哎呀……我道歉，我道歉行不行？”他面色发白，下意识伸手抹了把额角，赔笑，

“那时候不都是不懂事吗……我寻思都是闹着玩，

我也没想到……会……会跳楼啊……”他说着，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兄弟，我认错，

我诚心认错，好不好？你就帮我一把，你帮了我，钱不是问题，你要多少我都给……”哗啦。

玻璃的碎响，紧接着一声尖叫打破了一切的交谈。我们所有人都向源头看去，

便听得下一秒有什么重物摔落在地，砸得满地啤酒瓶咣当乱响，四散滚逃。

人群像绿豆苍蝇一般嗡得散开，每个人都显得异常惊恐，叫嚷不断。露出躺在地上的人，

好似一滩烂肉，还在微微抽搐。是胖头鱼。他双手抓挠着自己的脖子，面色红得发紫，

明明拼命张大了嘴想要呼吸，喉咙里却发出漏气般的咯咯怪声。

“怎么回事……”眼镜仔完全惊呆了，下意识缓慢而僵硬地站起身。

“咕……嘎……”胖头鱼的脸已经憋到青紫，他开始在空气中疯狂乱抓，两眼直翻着白，

直到在极快的时间内停止一切动作。“救命啊！死人啦！”“快打120！”众人推搡吵嚷，

谁也不敢上前，别提急救，所有人都被这可怖的场面吓得躲开老远。最后，

还是身边的眼镜仔率先反应过来，冲了上去。我跟在他身后，悠悠踱着步也往前凑，

饶有兴致打量着胖头鱼那扭曲恶心的死状。一种难以名状的畅快从心头升起，

直蔓延到四肢、全身，令我忍不住想要大呼痛快。我又看向他盘子里的食物。

炭烤无花果配奶酪与蜂蜜坚果碎，芝麻味噌炖牛舌，牛油果芒果三文鱼塔塔，

香煎芦笋佐花生油醋酱，还有，啤酒。奶酪，芝麻，三文鱼，花生，啤酒。

每一样单独吃毫无问题，可若是恰巧同时出现在餐桌上，会引起严重的食物复合型过敏。

当然，胖头鱼对以上任何一种食物都不过敏，但他在初中时，

出现过一次因食用了奶酪芝麻面包而过敏休克的情况。为了万无一失，

我还特意使三文鱼与蜂蜜，花生与啤酒也一同出现。这些都可能诱发食物复合型过敏。不过，

在旁人来看，这只不过是巧合罢了。组织同学聚会的人是眼镜仔，点餐的是在座的各位，

与我毫不相干。当然，把胖头鱼拉走的医院方最后也是如此公布的。一个倒霉的人，

不幸因食物过敏致死。仅此而已。胖头鱼的家属不依不饶，到酒店大闹，

甚至惊动了警察前来调节。聚会组织者眼镜仔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被胖头鱼家那群鲨鱼挠了好几道指甲印，显得十分滑稽可笑。我滑着手机，

某音已经上了热搜，原本就为自己热度苦恼的公众人物眼镜仔校长，

只怕又要多发给我几个链接让我黑了。摁灭手机，随手往床上一扔，

我向后重重倚靠住电脑椅后背，悠闲地转了个圈。将那张身份证举起来，我凝视着他的脸。

身份证早已过期了，照片上的那个人，还停留在初中时的模样。“就快了，再等等。

现在已经死了一个了，很快，就轮到他们了。”我轻声呢喃，不知道是在安抚谁。

———— ————一周过去，眼镜仔没有再联系我。想来，

他正焦头烂额地应付胖头鱼家属和教育局的问责。我也没管他，

而是联系了先前下了订单的某宝店铺。“您好，想问下我订制的连衣裙做好了没有？

”“您好亲亲，裙子差不多做好啦，还在润色小细节～”“好的，

可以先拍个照发给我看看么？”“可以的亲亲，稍等哦！”很快，客服发来几张照片。

看到那裙子的瞬间，尽管再熟悉不过，心脏还是好像被手掌狠狠攥紧，疼痛到窒息。没错，

一模一样。比起我提供的旧样品，它更崭新，更鲜艳，更适合她目前的身高体重。

我勾起嘴角，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它穿在她身上的模样了。更期待的是，她看到它时的表情。

裙子做好后，店家发货到了我填好的假地址，我将取件码发给提前预约过去的外卖员，

请他直接将快递取出后送到指定地址。春天路振兴小区2栋302，

13xxxxxxxxx，收件人：何秀雅不久，我便收到了外卖小哥的信息。一张照片。

是我要求他偷偷拍下来发给我的。”“兄弟，你女朋友看起来挺惊喜的啊，站那儿愣半天。

”外卖员发来信息，“这裙子……挺复古哈，大红色碎花，现在还有人穿这款？”我笑了笑，

只道一句多谢，又给了50块钱打赏。而后，我点开照片，放大，仔细看着何秀雅的表情。

她按照我嘱咐外卖员的要求，务必要现场拆开验收。于是，

她捧着那包装袋打开后露出的红裙，脸上写满困惑、震惊，还有，恐惧。换作从前，

她或许只会皱皱眉，扔进垃圾桶。但现在，胖头鱼死了。就在几天前。

而这条与当年完全相同的裙子被匿名送到她手中，其中意蕴，不免惹人遐想。我知道，

她现在一定在拼命地，想方设法找到寄件人。很可惜，相关账号都已被我注销，

手机号也是虚假号码。在裙子的吊牌处，我要求商家附上了打印的卡片。

上面写着：穿上裙子，打开直播，在公众面前承认你的罪行。不过，

以我对何秀雅的了解，此时她应该会将裙子恶狠狠揉作一团掷在地上，

然后给眼镜仔和扫把疯狂发信息。没错，何秀雅现在是一名某音博主，

平时卖卖化妆品带带货，人气颇高，尤其她所推的品牌虽然小众，

但主打物美价廉、折扣劲爆，回头客也很多，长期蹲守直播间刷好评，

吸引不少学生和上班族前来抢购。我拿起桌上从直播间买来的化妆品套盒，包装精致，

打开来还泛着丝丝香味，与屏幕里何秀雅甜美的笑容如出一辙。越是香得过头，

往往掺了见不得人的东西。把玩着手中的粉底液，我拨通了电话。“请问是市药监局吗？

我这边想咨询一下，几样化妆品能不能拿去检测？……”很快，我便收到了一份送检报告。

铅、汞严重超标，禁用的氢醌、增白剂和激素，还有超量邻苯二甲酸酯……难怪那么香，

直熏得人想吐。我准备好了几十条图文帖，分批发在各大社交平台，

再用一批小号跟评、转发，做足热度。流量的力量是强大的，我的贴子开始引起注意，

且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讨论。起初，

人群只是分为简单的几类：刚开始使用还没有任何反应的新买家对我表示质疑，

已经使用了一段时间对我的说法有印证而对化妆品产生怀疑的老买家，

还有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不出一小时，何秀雅的水军便蜂拥而至，控评、刷帖、洗地，

一气呵成。铺天盖地的谩骂几乎要将我的帖子淹没，何秀雅只当是竞争对手的幼稚抹黑，

却没想到无论水军发多少条，都在眨眼间被删得干净。毕竟发帖人是我嘛，小小评论，拿捏。

随后，开始不断有人涌入直播间看热闹，也有新老买家当场对何秀雅提出质疑，

并有不少老买家也列举出最近身体不适的一二三。何秀雅急了。

她开始指挥操作人员将这些买家踢出直播间，同时水军们也继续发力，

拼命表示一切都是谣言等等。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屏幕亮了。有信息。是扫把。“宋宗闻，

是你在捣鬼吧。”我不紧不慢，打了个问号。“别装了，我知道是你。寄给秀雅的裙子，

也是你干的吧。”透过字符，我都能感觉到扫把的阴狠直渗透出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悠悠回复。扫把不再打字，直接打来了电话。当然，

电话号码想必是从眼镜仔那里要来的。我接起，电话放在耳边，不吭声。“宋宗闻，

你想报复。”扫把声音冰冷。“报复什么？”“少在那装傻！”扫把嗤笑一声，

“胖头鱼也是你杀的吧。”我神色未动，淡淡开口，“污蔑罪，

《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第一款，‘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情节严重的，

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电话那头，他的呼吸骤然一滞。

“作为私人侦探，乱咬人可是职业病哦，扫把同志。”我语气轻慢，宛如笑谈。

“我会找到证据的。”他冷笑，“别忘了，你从来都只是猎物罢了。”“真可惜，

这么多年过去，你丝毫没有反省。”我咂舌，“我还以为，你有在学习怎么做人。

”他挂断了电话。垃圾就是垃圾，就算套上定制西装，洒了半瓶香奈儿，

学几句人性这门伪学，剥开内在，照样是一团腐烂的馊肉。眼镜仔依然没有动静。

他和扫把一样，以前可都是何秀雅的忠实粉丝。不过，他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

自然没空再替何秀雅来找我问责。他当初为了坐上校长位置，不惜重金打点关系。

如愿上位后，更是有恃无恐的行贿受贿。为了吃回扣，学生餐食成本一降再降，

用最便宜的低劣蔬菜瓜果甚至腐烂的边角料做成饭食，导致学生多次出现食物中毒。

暗中开设高价的’尖子生特训班‘，重点班、保送名额明码标价，

成了他私下经营的暴利链条。尽管有家长多次投诉，

但每次都被他花重金找教育部门的人脉摆平，哪怕例行检查也不过做做样子。

有家长试图找媒体曝光，最终也都石沉大海，不是被‘协调’，就是收到学校的劝退警告。

而获取这些信息和证据，对于我而言，只要有网络连接，便是如鱼得水。午餐采购合同，

假账明细，学生中毒病例照片，贩卖名额的聊天记录和家长录音。两天前，

我用虚拟机和VPN将整套证据匿名上传到了五六个教育曝光类营销号的后台，

还特意挑了其中两个知名记者的私人邮箱。未等太久，第一篇爆料微博悄然上线。震惊！

市重点中学疑似出现系统性贪污，学生午餐竟用腐烂蔬菜？内容将逐条证据清晰列出，

饶是眼镜仔有三头六臂，也难逃罪责了。网络像被丢进了燃烧瓶，瞬间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