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猫在柜台上安静地蹲着，一道银灰色的光带从杂货铺天花板漫下来，将空气照得像是刚下完一场小雨。
柜台另一端茶盏鬼翘着二郎腿，手指敲击杯沿，“新掌柜，你到底会不会接待客人？
失误一回，可比人间要贵。”
陆知然朝他挤了个苦笑，刚想回嘴，一阵微凉风吹过，吹皱了他手心的余温。
风铃又响，声音这次清脆却莫名带着一丝遥远。
他下意识捏紧柜台边，余光里，铺内那扇通往后堂的纸门微微摇晃。
“又有新顾客？”
苏堇探头，额前碎发被风拂得轻飘。
她在一旁翻看老式收银机上的账本，突然指着一行名字，“这笔‘灯油费用’什么时候来的？”
茶盏鬼嘴角蔓延点微讽，“掌柜家亲属***价，鬼市通用，不懂就别乱动。”
苏堇皱眉，刚要说笑遮掩，纸门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叹息，好像谁在很远的水底下说话。
陆知然的呼吸凝滞。
纸门无风自动，慢慢地被推开，一个剪影跌入光中——两道身影，一男一女，衣服轮廓模糊，像是旧时光里泛黄的底片。
他半眯眼，看见男人的剪影抬手，似是用惯了的动作揉了揉额角；旁边女人悄悄拉了一下男人的衣角，带着点撒娇，带着更多的不舍。
他们就在纸门边停下，没有再往前。
陆知然脑子里轰轰鸣响。
熟悉到骨子里的神态，连肩膀斜着的角度都不差分毫。
他不敢喊，怕一开口这一切都融化成无。
而男人率先打破沉默：“还愣着做什么？
掌柜，不起身请客吗？”
声音如旧，从来都带着小小的调侃。
女人随后开口，话音里藏着明亮的笑意：“小然，今天你欠我们一碗汤圆。
可记得你小学冬天偷吃糯米粉，把厨房闹成白雪地？”
茶盏鬼低声咳了下，苏堇忙垂下眼，隐约察觉此情非寻常，却未作声。
陆知然终于握紧了拳。
“爸，妈......我还以为，只能在梦里见到你们。”
男人嘴角轻扬，女人的眼眸柔和得像三月灯花。
“别哭，男孩子在冥街看见鬼还掉眼泪，可丢咱家脸。”
陆知然眨眨眼，故意闹着把泪意掩下：“瞧瞧您这‘鬼顾客’的姿态，比世上任何大婶都会抬杠。”
女人笑出声，男人则用一贯家长式的不着痕迹关怀说：“冥街规矩，不可留恋人间，不可滞留此地，心有所执，终归难逃轮回。
你是新掌柜，要守好这边的门。
许诺了什么，要有底。”
茶盏鬼插言，语气少有地收敛。
“掌柜，他俩灵印极重，合体现身是冥街非常规操作。
你可别让情绪坏事。”
苏堇轻轻叹气，无声地在柜台下递过一张纸巾。
陆知然接住纸巾，手指颤了颤。
父母灵的影子在灯光下波动，似有东西要扩散又被收敛。
男人望向他，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只吐出三个音节：“认清。”
女人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那动作如同曾经夜半陪读时的安慰。
苏堇悄悄在身旁开口：“冥街是不是也讲亲情？
如果灵印可以共生，是不是执念也能共化？”
男人静默片刻，声音缓缓低下来：“苏姑娘，人世善恶分明，冥海却以宽恕为径。
共生，不是执念，而是成长。”
茶盏鬼不耐烦地打断：“掌柜，按规矩，你得问一问他们的愿望。
冥街客人有遗憾才能久留，否则灯下无影。”
陆知然抽了口气，眼神短暂迷茫，最后还是俯下身子：“爸，妈，你们还没......走，是不是还有执念？
是等我长大，还是为这杂货铺？”
男人叹息，声音几乎隐没在风铃后。
“这一半灵魂，是冥街印记，也是你生死边界。
我们滞留，是怕你独自摸索，怕你还没懂何为真正的守门人。”
女人轻轻一笑，“我们乐意为你看灯，也乐意做最难缠的客人。
可终有一天，灯要交你点亮，要你自己挑拣善恶和宽恕。”
茶盏鬼在一旁嘴巴痒了，“掌柜，鬼市可不流行煽情，冥街收情债很贵。”
苏堇终于插言，带着温和坚定：“知然，有人陪你守灯，其实你从来不是孤单的。”
陆知然苦笑，把白瓷猫往柜台里收了收，像是给自己和父母让出一点空间。
他看向那对残影，眼底有波澜正在悄悄平息。
男人拍拍他的肩，“别怕错了，就怕不敢走下去。”
女人柔声道：“汤圆记得煮糯一点。
冥街的夜不怕长。
我们就在灯里，等你归家。”
纸门后刮起一阵风，残影逐渐淡化。
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在风铃下弥漫许久。
茶盏鬼眯了眯眼，似乎在某种回忆中沉陷，却很快扭头回到尖刻模式，“掌柜，看灯杯也不许发呆，这才第几天啊。”
苏堇却静静地握住陆知然的手，为他压了压袖口上的灵魂印记。
灯光被重整，铺内气氛洗去了多余的冷。
陆知然站首了身体，像是真的明白了什么。
他回头望了望敞开的纸门。
暖色的灯火里，父母的影子未曾全然离开，却隐匿在早该被继续的生活气息里。
柜台上的白瓷猫转了一个身，风铃再度响起。
冥街规则己在心头落下第一枚石子，善恶宽恕之辩也在这残影与灯光中悄然生根。
而陆知然，终于真正成为了这条古街与幽市的守门人。
此刻，冥街的夜色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