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锦服家丁话音未落,书斋内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他语气中的命令意味毫不掩饰,仿佛顾清辞不是书斋老板,而是他家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仆役。
顾清辞尚未回应,坐在窗边的萧慕瑾却先一步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眉头微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局外人”的惊讶与些许不安,目光在那家丁与顾清辞之间逡巡,仿佛在担心这突如其来的麻烦会波及自身,又像是在观察顾清辞会如何应对。
然而,他拢在袖中的手指,己微微曲起,身体处于一种微妙的、随时可以发力的状态。
听风楼的情报网都未能完全摸清顾清辞的底细,这突然冒出来的人,是敌是友,意欲何为?
顾清辞放下手中的巾帕,抬眸,清冷的目光如冰泉般落在那家丁身上,并未因对方的态度而有丝毫动容。
“尊驾主人是?”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那家丁下巴微扬,带着几分傲然:“我家主人乃吏部侍郎府上的管事,听闻你这里有些孤本典籍,特命我来请老板过府一叙,鉴赏一番。”
话说得客气,但那姿态却分明是强请。
吏部侍郎?
萧慕瑾心中一动,是那位以收藏古籍闻名的张侍郎?
还是……另有所图?
他不由得看向顾清辞,只见对方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是嘲讽,又似是了然。
“多谢贵主人美意。”
顾清辞语气疏淡,“不过,在下性情懒散,不喜应酬。
书斋之书,只售有缘人,不供权贵赏玩。
请回吧。”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那家丁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老板,这可是侍郎府的邀请,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可别不识抬举!”
说着,竟上前一步,似有动手强拉之意。
就在那家丁的手即将碰到顾清辞衣袖的刹那,一道靛蓝色的身影似乎因为“惊慌”而猛地站起,脚步一个“踉跄”,恰好撞在了那家丁的臂膀上。
“哎呦!”
出声的是萧慕瑾。
他撞得巧妙,力道不大,却足以打断对方的动作。
他本人则顺势向后歪了歪,脸上写满了惶恐与歉意,连连拱手:“对不住,对不住!
这位大哥,在下起身急了,没站稳,冲撞了您,实在对不住!”
那家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弄得一愣,怒气转向萧慕瑾:“哪来的穷酸,没长眼睛吗?!”
他见萧慕瑾衣着寒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萧慕瑾缩了缩脖子,表情愈发窘迫,讷讷不敢言。
顾清辞的目光在萧慕瑾身上停留了一瞬,眸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疑虑。
刚才那一下,真的是意外吗?
他不再看那家丁,转身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一枚小小的木质令牌,随手掷在桌上。
令牌样式古朴,上面只刻了一个“墨”字,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纹饰。
“将此物带回给你家主人。”
顾清辞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他若还要强请,便让他亲自来。”
那家丁本欲发作,但目光触及那枚看似普通的令牌时,脸色骤然一变。
他显然认得此物,或者至少知晓其代表的含义。
脸上的倨傲瞬间被惊疑不定取代,他死死盯着那令牌看了几眼,又看了看神色淡漠的顾清辞,最终,咬了咬牙,竟连句狠话也没敢再说,抓起令牌,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书斋,甚至忘了关门。
书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余下门外传来的、遥远的市井之声。
萧慕瑾心中惊涛翻涌。
那枚“墨”字令牌!
他认得,那是己故太傅墨渊的信物。
墨太傅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虽己去世多年,余威犹存,尤其在一些清流文臣心中地位极高。
难怪一个吏部侍郎的管事见了会如此忌惮。
这顾清辞,竟与墨太傅有旧?
他到底是何身份?
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他抚了抚胸口,对着顾清辞长长一揖,语气带着后怕与感激:“多、多谢老板方才……算是替小生解了围?
那等豪奴,实在惹不起。”
他自动将顾清辞震慑对方的行为,理解成了是对自己的维护。
顾清辞看着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走到门边,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重新关好,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他转身,目光平静地落在萧慕瑾身上:“阁下现在可以说了,究竟为何而来?”
萧慕瑾知道,经过方才这一闹,自己若再只是空谈借书,恐怕立刻就会被请出去。
他脸上挣扎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一种带着苦涩的坦诚。
“老板明鉴。”
他叹了口气,笑容勉强,“小生姓木,名景,家中……确实曾是书香门第,也薄有资产。
只是年前一场大火,家业尽毁,父母亦不幸罹难……小生侥幸逃生,却己身无长物,唯有肚里几点墨水,身上几分力气。”
他顿了顿,偷眼观察顾清辞的神色,见对方并无不耐,才继续道:“此番来到京城,一是游学,二也是想寻个安身立命之所。
前日偶遇一位故交,他如今在……在某位大人府上做清客,提及一桩旧年卷宗可能与此书有关,”他指了指桌上的《舆地纪胜》,“关乎家父一位蒙冤好友的清白。
故交托我暗中查访,并予我些许银钱,嘱我谨慎行事。
奈何……奈何小生不善理财,盘缠昨夜又被贼人窃去,如今己是山穷水尽……”他说得情真意切,眼眶微红,将一个家破人亡、求助无门又肩负着为父执翻案重任的落魄书生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甚至连“盘缠被窃”的细节都补上了,完美解释了他为何如此“窘迫”。
“所以,”萧慕瑾抬起头,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与希冀,“小生冒昧,想求老板收留。
我不求工钱,只求一隅安身,能有口饭吃,方便查证此事。
我愿在书斋帮忙,抄写、整理、打扫,皆无不可!
待事情水落石出,小生必当厚报!”
他深深鞠躬,姿态放得极低。
顾清辞沉默地看着眼前躬身不起的男子。
木景?
这名字多半是假的。
家道中落、为友翻案?
这番说辞亦是真假难辨。
但他提及的“旧年卷宗”与《舆地纪胜》的关联,以及他背后可能存在的“某位大人”,却勾起了顾清辞的兴趣。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人,一个看似不起眼、又能帮他留意京城风吹草动的人。
这个“木景”,观察力敏锐,反应机警,懂得审时度势,而且……似乎很会演戏。
留下他,或许是步险棋,但也可能是一步妙棋。
风险与机遇并存。
良久,就在萧慕瑾觉得腰背都有些发酸,以为对方会拒绝时,顾清辞清冷的声音终于响起:“后院有间堆放杂物的厢房,可收拾出来与你栖身。”
萧慕瑾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真实的惊喜:“老板!
您答应了?”
“一日三餐,斋里管饱。”
顾清辞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至于工钱……”他目光扫过萧慕瑾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看你日后表现。”
“够了!
足够了!”
萧慕瑾连忙应道,脸上是掩不住的感激笑容,“多谢老板收留!
小生定当尽心竭力!”
心中却暗道:这第一步,总算是迈稳了。
顾清辞不再多言,只淡淡道:“随我来。”
他转身,引着萧慕瑾穿过书架,走向通往后院的窄门。
萧慕瑾紧跟其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顾清辞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背影上,以及那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墨色发梢。
这书斋的秘密,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而这看似清冷孤高的老板,也远非表面那般简单。
就在他心思转动之际,走在前面的顾清辞,脚步微微一顿,头也未回,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木先生昨日盘缠被窃,想必损失不小。
不知……是在何处遭了贼?”
萧慕瑾脸上的笑容瞬间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