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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发表时间: 2025-10-19

第一节:晨备课描“自由”字

2010年5月8日,星期六,高屏县云清镇中学教师宿舍。

晨露在梧桐叶上滚到第三圈时,刘新月才觉出指尖的麻——教案本背面的“自由”二字已经叠了三层,最底下那层的墨汁早已干透,边缘却被反复描摹的笔尖蹭得发毛,像她心里理不清的乱线。指腹按在纸页上,能摸到墨痕凸起的纹路,连带着掌心都沾了点淡淡的墨香,混着窗缝里钻进来的风——风里裹着梧桐新芽的清苦,院墙外老井的潮气,还有远处村口磨坊飘来的麦麸香,那是镇东头张大爷家磨面的味道,每天这个时候,磨坊的石碾子就会“吱呀吱呀”转起来,声音轻得像揉碎的棉絮。

她坐着的木椅是前任教师李老师留下的,李老师去年退休回了县城,走时说“这椅子结实,你接着用”。椅腿左侧裂了道细缝,垫了半块青灰色的砖,砖面被磨得发亮,是常年受力的缘故。刘新月早就习惯了这微妙的倾斜,每次坐下都会下意识把左脚往椅腿边顶一顶,黑布鞋的鞋跟蹭着砖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啃食桑叶。手里的蓝黑钢笔是师范毕业时班长送的,笔帽上“安城师范学院”的漆字掉了一半,露出银白的金属底,笔杆被她攥得发烫,指腹按在笔尾的防滑纹上,印出浅浅的红痕——这是她攥得太用力的缘故,连指节都泛着点白。

又一个“自由”落在纸上,这次的“自”字撇画拉得太长,笔尖戳穿了纸页,小破洞像只眯着的眼睛,盯着她。刘新月停下笔,把钢笔竖在桌面,指尖轻轻摸着破洞的毛边,纸纤维勾着指尖,有点痒。忽然就想起五天前结婚的场景——那天也是个晴天,太阳刚爬过老椿树的树梢,村口的泥路被晒得发硬,八张方桌摆成两排,桌布是王俗苟他妈从箱底翻出来的红花布,洗得发白,边角还缝了块靛蓝色的补丁,是去年过年时不小心烧破的。

她穿的红棉袄是表姐结婚时穿的,表姐比她大两岁,嫁在邻镇,去年生了孩子,棉袄就送了她。领口有点紧,勒得她呼吸不畅,袖口还沾着点洗不掉的奶渍,藏在红色里不显眼。媒人王婶拉着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往王俗苟身边推,声音裹着米酒的热气:“新月啊,俗苟可是镇中学的后勤主任,管着全校的桌椅门窗,以后你在学校教书,谁还敢欺负你?”她抬眼撞进王俗苟的目光里,他穿着借来的深灰色西装,是他堂哥结婚时穿的,肩膀宽,西装有点窄,衬得他动作局促,双手放在身侧,手指蜷了又伸。领口别着的红玫瑰蔫了半边,花瓣上沾着点灰尘——后来王俗苟他妈跟她说,那花是俗苟早上五点就去镇西头的花店买的,骑着那辆旧自行车,路上颠得厉害,花瓣掉了一路,他蹲在路边捡了半天,只捡回这几片,回来时裤脚还沾着露水。

王俗苟递红盖头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他没说话,只低着头,耳尖红得像染了胭脂。周围的人都在笑,王俗苟的堂哥拍着他的肩,声音洪亮:“俗苟,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师,以后可得好好疼!”他“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头埋得更低了。刘新月的目光落在他的鞋上——那是双新的黑布鞋,鞋面上绣着简单的云纹,鞋底纳得很密,针脚整齐,是他娘熬了三个晚上做的。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像被塞进了一双不合脚的鞋,明明是新的,却硌得慌,连路都走不自在。

“吱呀——”宿舍门被推开的声音拉回思绪,刘新月慌忙把教案本往怀里拢了拢,钢笔攥在手心,指节泛白。门口站着的是李梅,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比她大五岁,总穿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常年握粉笔磨出的薄茧,茧子上还沾着点白色的粉笔灰。李梅手里端着个搪瓷缸,缸沿磕了个小缺口,是她儿子小时候摔的,里面盛着的玉米粥冒着白汽,甜香混着红枣的味道飘过来,像小时候妈妈在灶房熬粥的香气——那时候妈妈会把红枣去核,切成小块,和玉米糁一起炖,说“这样不硌牙,新月爱吃”。

“新月,刚从家里端来的,加了三颗红枣,熬了快一个小时,糯糯的,你趁热喝。”李梅把搪瓷缸放在书桌角,指尖轻轻碰了碰缸壁,“温度正好,不烫嘴。”她的目光扫过刘新月怀里的教案本,没多问——李梅知道她心里的事,上周三下午在办公室,刘新月改作业改到一半,突然红了眼,说“李姐,你说人为什么不能选自己想走的路”,当时李梅没说什么,只给她递了张纸巾。现在李梅拉了把木凳坐在对面,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糖纸是橘子味的,有点皱,边角还卷着——是她儿子小宇昨天吃剩下的,小宇今年六岁,上幼儿园,昨天还跟她说“妈妈,刘老师的英语真好听,我也想跟刘老师学”。

刘新月松开教案本,指尖还沾着点墨渍,在米白色的纸页上留下淡淡的印子。她拿起搪瓷缸,缸柄被李梅的手焐得有点暖,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玉米的绵密裹着红枣的甜,滑过喉咙,落在胃里,像揣了个小暖炉。可这暖意没散到心里,反而勾得心里发空。她想起昨晚,王俗苟睡在客房,临睡前敲了敲她的房门,声音低得像怕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被子在衣柜第二层,是今天上午晒过的,有太阳的味道,夜里凉,记得盖。”她没应声,靠在门后,耳朵贴着门板,能听见王俗苟的脚步声慢慢走远,直到客房的门轻轻关上,才敢用手背抹眼泪——不是讨厌王俗苟,是讨厌这种“被安排”的日子,像地里的玉米,到了秋天就被收割,没人问它愿不愿意离开土地。

“别闷着了,”李梅把剥好的糖递到她面前,橘子味的甜气更浓了,“俗苟是个实诚人,昨天我去后勤仓库领粉笔,碰到他正在整理教具。他还问我,说‘李老师,你看刘老师晚上备课到十一二点,宿舍的灯泡是不是太暗了?我想给她买个亮的台灯,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我跟他说‘新月怕麻烦,你别瞎买,先问问她’,他还愣了半天,挠着头说‘就想让她备课舒服点,别伤了眼睛’。”

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散开,刘新月忽然想起王小丫——班里最瘦小的女生,家在山坳里的王家村,每天天没亮就起床,走一个小时山路来上学。王小丫的鞋子总沾着泥,裤脚也常常湿半截,却总把课本包得整整齐齐,用的是妈妈做衣服剩下的花布,边角缝得严严实实。上周三下午放学,王小丫偷偷塞给她一张画,画在作业本的背面,用蜡笔画了个圆圆的太阳,太阳周围涂满了金黄色,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刘老师,我想学好英语,去看外面的太阳,听说城里的太阳和山里的一样亮,还能看见高楼。”她当时摸着王小丫冻得发红的手,那双手上有帮家里喂猪留下的小口子,还有割猪草时被划伤的痕迹,她说:“丫丫,只要你想,就能去,刘老师帮你。”可现在,她连自己想去的地方都去不了——师范毕业时,县城中学来招人,她笔试面试都过了,妈妈却哭着说“县城离家远,你一个女孩子,我不放心”,硬是让她留在了云清镇中学。

“昨天改作文,有个学生写你呢,”李梅靠在椅背上,语气里带着笑,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是班里的张强,你别瞧他平时调皮,作文写得还挺实在。他写‘刘老师的英语课不像上课,像讲故事。她教我们说“小鸟”是“bird”,还学小鸟叫,声音软软的,很好听。我以前觉得英语难,像天书,现在每天都盼着上英语课。我想以后也当英语老师,像刘老师一样,教山里的孩子说英语,让他们也能去外面看看’。你看,你在孩子心里,多重要。”

刘新月的眼眶有点热,她把搪瓷缸放在桌上,粥底还剩两颗红枣,她用勺子轻轻舀起来,慢慢嚼着,红枣的甜混着玉米的香,在嘴里散开。李梅又聊起班里的事,说“张强昨天上课偷偷玩弹珠,被我没收了,他还跟我保证,说‘李老师,我以后上英语课肯定认真听,不玩了’,那模样还挺认真”;说“李娟的作文写得好,就是胆子小,上课不敢举手回答问题,你下次可以多叫她起来读课文,慢慢就敢说了”;然后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那是块旧手表,表盘有点刮花,是她丈夫生前送的,李梅一直戴着。“下午两点教研组整理下学期的教材,在三楼会议室,你要是有空就过来,人多好干活,顺便也跟其他老师聊聊教学上的事。”说完李梅就起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笑着说“粥缸不用急着还,我家还有好几个呢,你先用着”。

宿舍里又静下来,只有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一片叶子飘进来,落在教案本上,是嫩绿色的,边缘还带着点绒毛。刘新月把叶子夹在教案本里,当作书签,然后把教案本摊开——刚才拢得太急,有一页折了道深痕,她用指尖一点点抚平,动作轻柔得像抚摸绸缎,想把心里的皱也一起抚平。目光落在“Unit 3词汇表”上的“自由”二字,课本上标的拼音是“zìyóu”,旁边还印着个小图标——一只小鸟张开翅膀,下面写着“自由飞翔”,图标是彩色的,小鸟的羽毛涂成了黄色,天空是浅蓝色。她以前总跟学生说:“‘自由’就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小鸟能飞到天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比如你们能学好英语,以后去看外面的世界,那就是你们的自由。”可现在,她连在教案本上写这个词,都要趁没人的时候,像藏着个秘密。

她拿起钢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水在纸页上晕开一个小圆点,然后又写下一个“自由”。这次的笔画轻了些,墨色淡了,不像之前那样戳得纸页发疼。她想,至少还有讲台,还有学生——明天是周一,早读课要讲这个词,她得把课备好,不能让学生看出她的心思。钢笔在纸上慢慢移动,写下“教学目标”:“1.让学生掌握‘自由’的读音,能准确拼读‘zìyóu’,重点强调‘yóu’的声调是第二声,避免读成第三声;2.结合农村生活实例讲解词义,比如‘小鸡在院子里自由跑,不用被关在笼子里’‘蜜蜂在花丛里自由采蜜,想去哪朵花就去哪朵花’,让学生更容易理解;3.鼓励学生大胆表达自己的‘自由愿望’,比如‘我想自由地读英语书,不用怕读错’‘我想自由地帮妈妈干活,让妈妈不那么累’,每个学生都要发言,不强迫,但要引导。”

每一条都写得很细,她甚至在旁边画了小括号,用红笔注上:“王小丫可以说说想去城里看高楼的愿望,她的例子很真实,能带动其他学生发言;张强爱说,让他先举手,要是他说‘想自由地踢足球’,可以顺着引导‘学好英语,以后能去城里的足球场看比赛,还能跟外国球员打招呼’;李娟胆子小,要是她不举手,就主动叫她,先问简单的‘李娟,你觉得小鸡自由吗’,慢慢引导她说出自己的愿望。”写着写着,太阳慢慢爬上来,透过窗户落在书桌上,把教案本上的字晒得暖烘烘的,连墨痕都透着点温度,钢笔的影子斜斜地映在纸页上,像个小小的惊叹号。

刘新月伸了个懒腰,后背有点僵——她坐了快两个小时,木椅的硬靠背硌得腰有点酸,她用手揉了揉腰,指尖碰到腰间的红绳,那是妈妈给她求的平安绳,红色的绳子上系着个小小的桃木牌,刻着“平安”二字。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风带着梧桐的清香涌进来,吹在脸上,轻得像羽毛。远处传来村里的鸡叫,“喔喔”的声音此起彼伏,是各家各户的公鸡在打鸣;还有孩子们在巷子里打闹的笑声,“咚咚”的脚步声混着“快来追我呀”的喊叫声,像撒在地上的豆子,蹦蹦跳跳的。墙根下,几只麻雀啄着地上的米粒——是她早上撒的,昨天做饭时剩了点米饭,她就撒在墙根,给麻雀当早饭。麻雀见她看过来,扑棱着翅膀飞到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跟她打招呼。

她摸了摸教案本上那些“自由”字,指尖划过纸页,墨痕的温度还在。忽然觉得,或许日子没那么糟。至少她还能站在讲台上,还能给学生讲那些关于“梦想”和“自由”的事;至少还有李梅这样的同事,能跟她聊聊天,说说心里话;至少王俗苟虽然木讷,却也没为难她,还想着给她买台灯,帮她修抽屉。至于婚姻,或许就像李梅说的,“慢慢过”,总能找出点属于自己的光亮。

午饭她热了昨晚剩下的玉米饼——是王俗苟他妈昨天下午送来的,用粗瓷碗扣着,碗沿沾着玉米面,饼子是用自家种的玉米磨的面做的,有点硬。她从厨房拿出蒸锅,蒸锅是铝制的,有点变形,是王俗苟从后勤仓库找的,说“这个蒸锅大,热饼子方便”。她把玉米饼放在蒸屉上,加了点水,开火——燃气灶是去年学校统一装的,以前都是用煤炉,现在方便多了。等了十分钟,饼子热透了,软了些,她拿出来,就着咸菜吃——咸菜是萝卜干,脆生生的,也是王俗苟他妈腌的,装在玻璃罐里,罐口用塑料布扎着,说是“这样防潮,能放很久”。萝卜干里还放了点辣椒面,是镇上买的朝天椒磨的,有点辣,却很下饭。

吃的时候,她听见客房的门开了,王俗苟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个深灰色的工具包,包上有块补丁,是用蓝色的布缝的——去年修课桌椅时,包被钉子划了个口子,他自己缝的,针脚有点歪,却很结实。他看见她,脚步顿了顿,有点局促地抓了抓头发,头发有点乱,是早上没梳理好:“书桌的抽屉有点卡,我看你昨天拉的时候费劲,脸都憋红了,给你修修。”说完就走到书桌前,蹲下身,把工具包放在地上,拉开拉链——里面有螺丝刀、钳子、一卷黑胶布,还有一块擦工具的旧布,布上沾着点机油,是他昨天修学校的课桌椅时蹭上的。

刘新月没说话,坐在旁边的木椅上看着他。王俗苟的头发有点长,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他时不时用手背把头发撩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额头上还有点汗——虽然是早上,却有点热。他先把抽屉拉出来一点,动作很轻,怕弄坏了,然后低头看了看卡壳的地方——是滑轨有点歪,左边的滑轨比右边低了一点,他用手轻轻掰了掰,又用螺丝刀拧松滑轨上的两颗螺丝,调整了位置,再把螺丝拧紧,动作很熟练,手指灵活得不像个干后勤的——后来她才知道,王俗苟以前在工地上干过木工,会修桌椅板凳。

阳光落在他的背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好盖在教案本上的“自由”字上,像给那个词盖了层薄被。刘新月看着他的手,那双手很粗,指关节有点大,虎口处有道浅疤——上次学校修课桌椅,他被钉子划到的,当时她在办公室改作业,听见后勤的老张说“王主任为了赶工,手被划了都没吭声,只用创可贴包了包,继续干活”。现在,这双手正小心翼翼地修着她的抽屉,连螺丝都拧得恰到好处,生怕用劲太大弄坏了抽屉板。

“好了,你试试。”王俗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灰落在他的卡其色裤子上,留下点白印。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像个孩子。刘新月走过去,拉开抽屉——果然顺畅多了,轻轻一拉就开了,再也不像之前那样,得用劲拽才能拉开。她抬头看他,想说“谢谢”,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点了点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了点。

王俗苟挠了挠头,说“我去趟学校,看看后勤的仓库,昨天进的粉笔到了,得清点一下,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需要整理的教具”,然后拿起工具包,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说“要是饿了,厨房还有早上剩下的红薯,在锅里温着,你可以蒸着吃,红薯甜,垫肚子”,说完才轻轻关上门,脚步声慢慢远了,能听见他下楼时“噔噔”的脚步声,很轻。

宿舍里又静下来,刘新月坐在书桌前,看着修好的抽屉,又看了看教案本上的教学目标。她拿起钢笔,在“自由”二字旁边画了个小太阳,像王小丫画的那样,太阳的光芒画得细细的,围着“自由”字转了一圈,还用红笔涂了太阳的中心,像真的有温度。她想,明天早读课,一定要把这个词讲好,不仅讲给学生听,也讲给自己听——或许她的自由,不一定是离开这里,而是在讲台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

夕阳把宿舍的墙染成橘色时,刘新月终于把明天的早读课教案备完了。教案本写了三页,除了教学目标和流程,还记了学生可能会问的问题,比如“‘自由’能不能用在植物身上?比如向日葵能不能自由地朝着太阳转要是想自由,可家里不同意怎么办?比如我想多学英语,妈妈却让我帮家里干活”,她都想好了回答,比如“植物也有自由,向日葵能自由地朝着太阳转,这是它的自由;小草能自由地从土里长出来,也是它的自由可以跟家里好好沟通,告诉妈妈你学英语的目的,比如学好英语能帮家里卖农产品,跟收购的人打交道,妈妈会理解的”。

她把教案本放进帆布包——这是师范毕业时学校发的,上面印着“安城师范学院”的字样,边角有点磨破了,她用针线缝了缝,用的是同色的线,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把包放在床头,这样明天早上就能直接拿,不用慌慌张张找。然后她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云朵被染成了粉紫色,像撒了把桃花瓣,又像姑娘脸上的胭脂。村里的炊烟升起来,一缕缕飘在天上,混着晚饭的香味——有炒青菜的香,有炖土豆的香,还有家家户户都有的烟火气,那是最踏实的味道。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或许还有很多不如意,但至少,她还有讲台,还有那些等着她的学生,还有这笔下的“自由”——哪怕现在,它还藏在教案本的背面,却像那颗橘子糖,像那碗玉米粥,像王小丫画的太阳,在心里透着点暖,像春天的种子,慢慢发芽。

第二节:夜校舍理课案痕

2010年5月9日,星期日,高屏县云清镇中学教师宿舍。

炒青菜的香味钻进鼻子时,刘新月才发现教案本上的红批注已经画满了半页。红笔是开学时学校发的,笔芯快用完了,写出来的字迹有点淡,像蒙了层薄雾,却还是把“早读课互动环节”那栏圈得密密麻麻——她想在明天的课上加个“自由拼图”的小游戏,把“自由”相关的词语,比如“小鸟天空奔跑花朵”,分别写在彩色卡片上,卡片是她上周在县城文具店买的,有红、黄、蓝三种颜色,学生们喜欢鲜艳的颜色。然后把卡片分给小组,让学生拼出完整的句子,比如“小鸟在天空自由飞翔花朵在花园自由开放”,这样既能记住词义,又能调动积极性,还能培养小组合作的能力。

宿舍门口传来脚步声,很轻,像怕踩碎了地上的月光。刘新月抬头看了看窗外,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挂在梧桐树上,像个银盘子,把院子里的地面照得发白,连梧桐叶的纹路都能看清。脚步声停在门口,然后是钥匙开门的声音——钥匙***锁孔,“咔嗒”一声,很轻,是王俗苟,他今天去了镇里的集市,早上出门时说“去买点菜,家里的菜快没了,你爱吃西红柿,我去看看有没有新鲜的”。

门推开,王俗苟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蓝布袋子,袋子鼓鼓的,上面印着“高屏县供销社”的字样,是他娘用了多年的旧袋子,袋子提手处缝了块补丁,是用同色的布缝的,很结实。他的裤脚沾了点泥,是路上踩的——今天下午下了点小雨,村里的泥路有点滑,他骑车回来时不小心摔了一下,幸好没摔着,就是裤脚沾了泥。他把袋子放在厨房门口,声音很低,像怕打扰到她备课:“买了两根黄瓜,一把青菜,还有点西红柿,挺新鲜的,你爱吃的。”说完还把西红柿拿出来看了看,西红柿是粉红色的,个头不大,却很圆,是镇南头李奶奶家种的,李奶奶说“这是自家种的,没打农药,干净”。

刘新月“嗯”了一声,把红笔放在教案本上,笔帽没盖,笔尖朝上——她习惯这样放,方便下次拿。起身走到厨房门口,王俗苟正弯腰从袋子里拿菜,黄瓜还带着刺,绿油油的,上面还沾着水珠,是刚洗过的;青菜是小油菜,叶子嫩得能掐出水,是他在集市上挑了半天的。他的手背有点红,是被风吹的,下午的风有点凉,他没戴手套,手上的老茧在月光下看得很清楚——他以前在工地上干过活,搬砖、砌墙、修房子,后来托人找关系,才进镇中学当后勤主任,手上的茧子是那时候留下的,洗都洗不掉,摸起来有点糙。

厨房很小,只能容下两个人,灶台是砖砌的,上面铺了层水泥,有点不平。灶台上放着一口铁锅,是王俗苟他妈陪嫁过来的,锅底有点黑,用了快二十年,他妈说“这锅结实,炖东西香”。王俗苟拿起黄瓜,走到水龙头下,打开开关——水龙头有点漏水,滴在水泥地上,“滴答滴答”响,像钟表的声音。他洗黄瓜的时候很认真,用手轻轻搓着黄瓜皮,把上面的泥都洗干净,然后放在案板上,案板是木制的,有点旧,边缘有点裂,他用手摸了摸,怕有木刺。拿起菜刀切起来,菜刀是旧的,刀刃有点钝,他前几天想磨一磨,结果忘了,切黄瓜时发出“笃笃”的声音,很有节奏,像打鼓。

刘新月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想说“我来帮你切菜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还没习惯和这个男人一起做饭,像没习惯晚上睡觉时,隔壁客房里躺着一个名义上的丈夫。他们结婚才一周,除了必要的对话,没说过多余的话,像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邻居,客气,却疏远。她甚至不知道王俗苟喜欢吃什么,只知道他娘说“俗苟不挑嘴,什么都吃”。

“锅里炖了红薯粥,”王俗苟忽然开口,头没抬,继续切青菜,青菜切得很碎,是他知道刘新月喜欢吃碎一点的,方便嚼,“我早上出门时洗了红薯,放在锅里炖着,用小火,现在应该炖烂了,你先盛一碗喝,垫垫肚子,晚饭还得等会儿。”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白汽,白汽飘到空中,遇冷变成小水珠,落在灶台上,湿了一片。红薯的甜香混着米香飘出来,满屋子都是,像小时候妈妈在灶房炖粥的味道。

刘新月走到灶台边,拿起旁边的粗瓷碗——碗上有个小缺口,是王俗苟他妈用了多年的,他妈说“缺口不影响用,扔了可惜,过日子就得省着点”。她掀开锅盖,热气扑在脸上,暖乎乎的,带着红薯的甜香。红薯炖得很烂,沉在锅底,用勺子一碰就碎,米粒熬得开花,粥水稠稠的,像浆糊。她用勺子盛了一碗,吹了吹,小口喝着——红薯的甜很实在,不像城里买的红薯干那样齁甜,是带着点土味的甜,像小时候妈妈在灶房炖的粥。

小时候,每到冬天,妈妈都会在晚上炖红薯粥。她总坐在灶房的小板凳上,看着妈妈添柴——用的是玉米芯,金黄色的,塞进灶膛,火苗舔着锅底,发出“噼啪”的声音,像放小鞭炮。妈妈会把红薯切成块,块头很大,说“新月爱吃红薯,给你留最大的”。那时候的日子很慢,粥香裹着柴火的味道,是她心里最暖的记忆。冬天的晚上,喝一碗热红薯粥,浑身都暖烘烘的,妈妈还会给她讲故事,讲“嫦娥奔月”,讲“牛郎织女”,她就趴在妈妈腿上,听着故事,慢慢睡着。

可现在,妈妈却逼着她嫁给王俗苟。上个月回家,妈妈拉着她的手,手很粗糙,是常年干农活的缘故,说“新月,你都二十五了,在农村算是老姑娘了。俗苟是个老实人,不抽烟不喝酒,还在学校有正式工作,能给你安稳日子。你一个女孩子,别总想着去城里,城里不好混,坏人多,我不放心”。她知道妈妈是为她好,可她想要的不是“安稳”,是能捧着英语课本,在更喜欢的讲台上讲课的“自由”——她师范毕业时,县城中学来学校招人,她笔试考了第一,面试也过了,校长还说“刘新月,你是个好苗子,去县城肯定有发展”。可妈妈哭着求她,说“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在家怎么办?你爸走得早,我就你一个女儿”,她没办法,只能留在了云清镇中学。

“青菜炒好了,”王俗苟把炒好的青菜端上桌,盘子是搪瓷的,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是他在后勤仓库找到的旧盘子,盘子有点变形,却很干净。青菜炒得有点咸,是他不小心放盐放多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盐放多了点,你将就着吃,下次我注意。”青菜上还撒了点葱花,葱花是他从集市上买的,用塑料袋装着,还很新鲜,绿色的葱花撒在青菜上,很好看。他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碟腌萝卜,是王俗苟他妈腌的,装在玻璃罐里,萝卜干切得细细的,撒了点辣椒面,红色的辣椒面混着白色的萝卜干,很开胃,脆生生的。

两人坐在小方桌前吃饭,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很轻。桌子是旧的,桌面有点不平,王俗苟找了张硬纸板垫在左边,说“这样碗不会晃,不然粥会洒出来”。刘新月小口扒着粥,目光落在王俗苟的手上——他吃饭时很慢,左手扶着碗,右手拿着筷子,夹菜时很稳,不像有些男人那样狼吞虎咽,发出很大的声音。他夹了点青菜,放在碗里,慢慢嚼着,时不时看她一眼,见她没怎么夹菜,又夹了块红薯,放在她碗里,声音很轻:“红薯甜,多吃点,垫肚子。”

刘新月没说话,把红薯放进嘴里,甜香在嘴里散开,心里却有点涩。忽然想起早上李梅说的话,说“俗苟问要不要给你买台灯”。宿舍里的灯泡是15瓦的白炽灯,挂在天花板上,瓦数低,晚上备课的时候,光线总有点暗,字看得费劲,时间长了眼睛会酸。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提台灯的事——她不想欠王俗苟的,哪怕是一盏台灯,她觉得他们现在的关系,还没到能坦然接受对方礼物的地步。

“明天早读课,要不要我帮你搬点教具到教室?”王俗苟忽然问,放下筷子,双手放在桌沿,有点紧张地看着她。他的眼睛很亮,像夜里的星星,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怕被她拒绝。刘新月愣了一下,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很真诚,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想帮忙。她摇摇头,说“不用,我自己能搬”——她的教具就是课本、教案本,还有几支粉笔,最多再加几张彩色卡片,不重,不需要帮忙。

王俗苟没再说话,低下头继续吃饭,嘴角却有点往下垂,像个没得到糖的孩子。刘新月看着他的头顶,他的头发有点少,额前的头发稀了点,是常年操心的缘故——后勤的事多,学校的课桌椅坏了、灯泡灭了、仓库的物资不够了、学生的营养餐需要分发,都是他管,有时候忙到晚上七八点还在学校。上次学校运动会,他忙前忙后,搬桌椅、搭舞台、整理器材,累得满头大汗,却没说一句怨言,还笑着说“只要学生们玩得开心就行”。

吃完饭,王俗苟主动收拾碗筷,端到厨房。他没在厨房洗碗,而是拿着碗筷去了宿舍外的水龙头下——他说“厨房的水龙头漏水,洗碗不方便,外面的水龙头大,洗得干净”。他用的是碱面,白色的粉末,放在小碗里,说“碱面洗得干净,还不用洗洁精,省钱,洗洁精贵,还不一定干净”。水流“哗哗”响,混着他洗碗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很清楚,像一首简单的曲子。

刘新月回到书桌前,继续看教案本。刚才没看完的“互动环节”,她又加了条备注:“准备小贴纸,造句好的学生奖励一张——贴纸是县城文具店买的,上面印着小兔子、小老虎、小花朵,学生们都很喜欢,上次张强得了一张小兔子贴纸,还跟同学炫耀了半天,说‘这是刘老师奖我的’。贴纸要放在透明的小盒子里,让学生能看见,提高他们的积极性。”

她把备注写好,又翻到前面的“词汇讲解”部分,在“自由”旁边画了个小括号,里面用红笔写着:“结合‘梦想’讲解,更易理解——可以举王小丫的例子,说‘丫丫的梦想是去城里看高楼,这就是她的自由愿望,只要她学好英语,以后就能去城里,甚至去更远的地方,实现自己的梦想’。还要告诉学生,梦想和自由是分不开的,有梦想,才能有追求自由的方向。”教案本的纸有点薄,是学校统一发的,质量一般,笔尖划过的时候,能感觉到纸的纹路,像小时候用的练习本,有点粗糙,却很实在。

厨房的水声停了,王俗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块抹布——是旧衣服改的,蓝色的,洗得发白,是他以前穿的工装,衣服破了,他就改成了抹布,说“不浪费”。他走到书桌前,擦了擦书桌角上的灰尘——刚才李梅送来的搪瓷缸放在那里,留下了一圈水印,水印有点淡,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可他还是看见了。他擦得很仔细,先用抹布擦一遍,再用干布擦一遍,连桌腿都没放过,怕有灰尘积在里面,说“灰尘多了,对身体不好”。

刘新月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忽然有点发涩。这个男人,其实很细心,只是嘴笨,不会说好听的话。他记得她晚上备课晚,想给她买台灯;记得她爱吃红薯,炖粥的时候特意多放了几块;记得书桌的抽屉卡壳,主动来修;记得她爱吃西红柿,特意去集市上找新鲜的;现在又记得擦书桌角的水印,怕她看着不舒服。这些小事,像一颗颗小石子,慢慢填满她心里的空。

“我去客房了,”王俗苟擦完桌子,把抹布叠好,放在厨房的挂钩上,然后拿起旁边的外套——是件蓝色的工装,学校发的,上面印着“高屏县云清镇中学”的字样,衣服有点大,是他特意买大的,说“冬天可以套毛衣,暖和”。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声音很轻:“你要是备课晚,记得把灯关了,别熬太晚,对眼睛不好。要是饿了,厨房还有红薯,我温在锅里了。”说完才轻轻带上了门,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像一片叶子落在地上。

宿舍里又静下来,只有灯泡发出的“嗡嗡”声,很轻,像蚊子的声音。刘新月抬起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心里有点乱,却又有点暖。她拿起红笔,又在“自由”二字旁边写了句“学生的梦想,就是他们的自由——我要帮他们实现梦想,就像有人在默默帮我一样”。写完,她放下笔,把钢笔盖好,放在教案本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里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让她清醒了些。

远处的村庄一片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汪汪”的,在夜里传得很远,是村里的狗在看家。镇中学的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那棵老椿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像个沉默的守护者。树底下有几张石凳,是王俗苟去年找人砌的,用的是青灰色的砖,说“学生下课可以在这儿休息,夏天还能遮凉”,现在石凳上落了点树叶,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在跳舞。

她想起明天要上早读课的学生,想起王小丫冻得发红的手,想起张强调皮的笑脸,想起李娟不敢举手的样子,想起班里三十多个孩子的脸庞——他们的眼睛都很亮,像星星,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忽然觉得,或许她的“自由”,不一定是要离开这里,而是能在这个小小的镇中学,把这些孩子教好,让他们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像她曾经梦想的那样,像王小丫梦想的那样。

回到书桌前,她把教案本仔细地折好,折痕对齐,放进帆布包。教案本的边角有点卷,她用手捋了捋,尽量捋平,怕折坏了。然后拿起旁边的钢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了句“明天会更好”,字写得很工整,一笔一划,没有连笔。她把纸折成小方块,放进教案本里——像藏了个小小的希望,藏在“自由”二字的旁边。

客房的灯灭了,王俗苟应该睡了。刘新月也收拾好东西,准备睡觉。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书桌——教案本安安静静地躺在帆布包里,月光落在上面,像盖了层薄纱,温柔得像妈妈的手。她轻轻带上灯,心里的闷散了些。或许,她可以试着和王俗苟好好相处,试着在这个小镇上,找到属于自己的“自由”——不是逃离,是在当下,找到让自己踏实、让自己温暖的日子。

第三节:早读课解“自由”义

2010年5月10日,星期一,高屏县云清镇中学初一(2)班教室。

晨雾像一层薄纱裹着云清镇时,刘新月已经踩着巷子里的露水往学校走了。鞋底碾过青石板缝里的草叶,沾了层细碎的水珠,凉丝丝地渗进袜底——这双黑布鞋是她结婚前买的,鞋面已经磨得发亮,却还很合脚。镇东头的张婶早就支起了煎饼摊,铁皮鏊子被炭火烤得发烫,面糊倒上去“滋啦”一声,葱花的辛香混着麦面的清甜飘过来,勾得她胃里发空。张婶探出头喊“新月,要不要来张煎饼?”,她笑着摆手“不了婶,早读课要赶不上了”,脚步却下意识快了些——昨天熬夜写的“自由”主题卡片还在帆布包里,红的黄的蓝的,怕迟到了来不及摆开。

校门口的泥路被夜雨泡得软乎乎的,黑布鞋踩上去沾了层薄泥,她走到门卫室旁边的青石板上蹭了蹭。这几块石板是去年王俗苟找人从山上运下来的,当时他还说“老师天天走泥路,鞋子总脏,铺几块石板能干净点”,现在踩上去,果然比泥路清爽多了。走进教学楼,走廊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只有二楼初一(2)班的窗户透着点昏黄的光——她心里纳闷,这么早谁会来?推开门的瞬间,就看见王小丫蹲在黑板前,小小的身子踮着脚,手里攥着半块洗得发白的干布,正一下下擦着黑板上残留的数学公式。

“丫丫,怎么这么早?”刘新月把帆布包放在讲台上,金属拉链碰着木头桌面,发出“咔嗒”一声。她走过去接过孩子手里的布,布边磨出了毛絮,是从旧衣服上剪下来的,还带着点洗衣粉的淡香。王小丫的头发扎得歪歪扭扭,发梢沾着点露水,像挂了串小珠子——她家在山坳里的王家村,每天要走一个小时山路,六点不到就得从家里出发,书包里还背着妈妈煮的玉米饼当早饭。“我想让老师上课前不用擦黑板,能多歇会儿”,孩子的声音小小的,却透着股执拗,眼睛盯着黑板,生怕漏了一块没擦干净。

刘新月摸了摸她的头,指尖碰到孩子冻得发凉的耳朵,像触到了冰块,心里一软。上周三放学后,王小丫因为没背会“自由”的拼音,躲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哭,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还攥着皱巴巴的课本。刘新月陪她补了半小时课,教她用“自由”说“我想自由地读英语”,临走时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糖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水果糖,塞到她手里“老师,这是我妈给我留的,甜,你吃”。现在这孩子又提前来擦黑板,怕她受累,农村的孩子总这样,把别人的好记在心里,再用最笨也最实在的方式还回来。

她把黑板重新擦了一遍,白色的粉笔灰落在藏青色的袖口上,沾了片显眼的白。王小丫站在旁边,踮着脚帮她递板擦,小胳膊举得高高的,时不时抬头看她,“老师,今天还讲‘自由’吗?我昨天回家背会了,还跟我妈说了,我妈说‘自由就是能好好上学,不用早早下地干活’”。刘新月笑着点头,从帆布包里掏出彩色卡片,红的像山里的野山楂,黄的像晒透的玉米,蓝的像雨后的天空,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小鸟天空奔跑花朵”这些和“自由”相关的词。“今天咱们玩‘自由拼图’游戏,用这些词拼句子,拼对了有小贴纸哦”,她把卡片在讲台上摆开,王小丫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了星星,用力点头“我要拼!我肯定能拼对!”。

七点半的预备铃响时,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生。三十多个孩子,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有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有的裤子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脚踝,却都坐得笔直。后排的张强正偷偷把弹珠往桌肚里塞,玻璃弹珠在木桌上滚了一下,发出“嗒”的轻响,见刘新月看他,赶紧把弹珠塞进校服口袋,手在口袋里攥紧,坐直了身子——这孩子上周因为上课玩弹珠被李梅没收了三颗,今天还没改过来,却也怕惹她生气,毕竟刘老师的英语课,他还是愿意听的。

刘新月站在讲台上,拿起英语课本,纸页因为翻得多了,边缘有点卷。清晨的风从敞开的窗户涌进来,吹得课本纸页“哗哗”响,也把黑板上刚写的“自由”二字吹得晃了晃。黑板槽里积着半截粉笔头,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混在一起,像撒了把五颜六色的小石子。她清了清嗓子,声音裹着点晨雾的湿意,“同学们,上周我们学了‘自由’的拼音,今天我们来理解它的意思,还要用它造句,咱们比一比,谁造的句子最好,好不好?”

“好!”学生们的声音很齐,带着农村孩子特有的质朴,像刚从地里***的萝卜,脆生生的。王小丫坐得最直,双手平放在桌上,眼睛盯着课本上的“自由”二字,像怕错过一个笔画。刘新月开始讲课,先领读“自由”的读音,“zìyóu,注意‘yóu’是第二声,像爬山一样,要往上扬——跟老师读”,她读得慢,声音温柔,学生们跟着读,声音裹着窗外的蝉鸣,软乎乎的,像刚长出的麦苗,带着点怯生生的劲儿,却很认真。

讲完词义,她举起彩色卡片,“现在咱们分组,每组选一个代表,抽卡片拼句子,比如‘小鸟’和‘天空’,可以拼成‘小鸟在天空自由飞’。拼对的小组,每个人都有小贴纸”。学生们一下子兴奋起来,举手的手像一片小树苗。张强举得最高,胳膊都快碰到前排的后脑勺,“老师!我要当代表!我肯定能拼对!”,他平时调皮,却最爱这种能表现的活动。刘新月点点头,把他分到第三组,又指了指王小丫“第一组让丫丫当代表好不好?”,再看向中间的李娟,“第二组让李娟来,好不好?”——李娟胆子小,上课总不敢举手,得给她点机会。

游戏开始,王小丫走上讲台,小手在卡片里翻了翻,抽出“小鸟天空飞翔”三张,站在讲台上想了想,声音有点抖,却很清楚“小鸟在天空自由飞翔”。教室里安静了一下,然后响起轻轻的掌声,是张强先鼓的掌,他平时总跟王小丫抢橡皮,今天却拍得最响,“丫丫说得好!”。刘新月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着小太阳的贴纸,贴纸是她上周在县城文具店买的,特意选了孩子们喜欢的图案。她把贴纸贴在王小丫的课本封面上,“丫丫说得真好,这是奖励你的,老师相信你以后能像小鸟一样,飞到更远的地方”。孩子的脸一下子红了,像熟透的苹果,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小手轻轻摸了摸贴纸上的小太阳。

张强蹦蹦跳跳地走上讲台,抽了“足球操场踢”三张卡片,他挠了挠头,校服头发有点乱,大声说“我希望能在操场自由踢足球,不用每天放学就回家喂猪”。全班都笑了,笑声像撒了把碎银,刘新月也笑了,这孩子的话很实在——张强家养猪,三头黑猪,每天放学都要帮他爸割猪草、拌猪食,连踢足球的时间都没有,上次他还跟她说“老师,我想踢足球,想踢得像电视里那样好”。她摸了摸张强的头,指尖碰到孩子有点扎手的头发,“张强说得很真实,老师相信你以后能有很多时间踢足球,说不定还能当足球运动员呢”,然后给了他一张印着足球的贴纸,张强高兴得把贴纸贴在衣服胸口,拍了拍,怕掉了,“我要留着,给我爸看!”。

李娟慢慢走上讲台,小手攥着衣角,抽了“妈妈休息地里”三张卡片。她站在讲台上,声音有点小,像蚊子叫,“我希望妈妈能自由休息,不用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干活”。教室里的笑声一下子停了,刘新月心里一酸——李娟家种了三亩小麦,她妈身体不好,却每天四点就起床去割麦,晚上还要喂牛、纺线,上次李娟的作文里写“妈妈的手很粗糙,却很暖和,能给我缝衣服”,现在听孩子这么说,更觉得心疼。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李娟的肩,手心的温度传过去,“李娟说得很好,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以后咱们一起帮妈妈分担,好不好?”,然后给了她一张印着小花的贴纸,李娟接过贴纸,小声说“谢谢老师”,声音里带着点哭腔,却还是笑了。

每个小组都拼完句子,刘新月把学生们造的句子一个个写在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笔,写得工工整整。黑板不够大,她擦了又写,粉笔灰落在她的头发上,沾了点白,像落了层霜。她没在意,继续写着,心里忽然觉得特别踏实——站在讲台上,看着学生们眼里的光,听着他们说出心里最真实的愿望,这种感觉,比任何“自由”都珍贵,比任何远方都让人安心。

“刘老师,这个词怎么读呀?”坐在前排的小女孩忽然举手,是村里开小卖部的王婶家的孩子,叫王萌萌,才刚转来半个月,基础有点差,上次“自由”的拼音还读错了。刘新月走过去,弯下腰,指着课本上的“自由”二字,指尖碰到孩子的课本,纸页有点薄,“萌萌,跟老师读,zìyóu,慢慢读,像吃棉花糖一样,慢慢咽下去”。萌萌跟着读,声音软软的,像刚煮好的红薯粥,第一次读成了“zìyǒu”,第二次读成了“zhìyóu”,刘新月没催她,耐心地教,一次又一次,直到孩子能准确读出来,才直起身,“萌萌真棒,学会了!”,孩子的脸一下子笑开了,像朵小太阳花。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轻轻推开了,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很轻。刘新月回头,看见王俗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杯身上印着“高屏县云清镇中学后勤处”的字样,字有点掉漆,是去年学校发的福利。他身上穿着学校的蓝色工装,工装上沾了点白色的粉笔灰——他早上应该去后勤仓库整理过粉笔,每次整理完,身上总会沾点灰。他的目光扫过黑板上的句子,从“小鸟在天空自由飞翔”看到“妈妈能自由休息”,然后落在她身上,没说话,只是把保温杯轻轻放在讲台上,杯底碰到木头桌面,发出“嗒”的轻响,转身就走。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开口,轻轻带上了门,像怕惊扰了教室里的安静。

刘新月看着讲台上的保温杯,心里有点发慌,像揣了只小兔子。她知道王俗苟是好意,早上凉,让她喝点热水,可看着那个杯子,眼睛忽然发酸——这个男人,总是用这种沉默的方式对她好,不声不响,却很实在。昨天晚上,她备课到十点,听见客房的门开了,然后是厨房的水龙头“哗哗”响,当时她没在意,现在才知道,他是在煮红枣,洗了一遍又一遍,怕有沙子,煮了半个多小时,就是为了早上给她泡杯红枣茶。

学生们都看着那个保温杯,小声议论着,“那是王老师的杯子吧?里面装的什么呀,好香”。王小丫抬头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刘老师,是王老师给你送水吗?”刘新月点点头,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热气一下子冒出来,带着点红枣的甜香,飘在教室里,学生们都吸了吸鼻子,“好香呀,是红枣茶!”。她小口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里散开,一直暖到心里,像冬天里坐在灶房边,手里捧着妈妈递来的热汤,舒服得让人想叹气。

早读课快结束时,刘新月让学生们把今天学的“自由”和自己造的句子抄在笔记本上。她走在教室里,看着学生们认真写字的样子,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春雨落在地里。走到王小丫身边时,她看见王小丫在句子后面画了个小太阳,和上次送给她的那张画一样,太阳的光芒画得细细的,用黄色的蜡笔涂满了,很可爱。王小丫抬头看见她,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老师,我想把这个太阳送给你,像你教我的‘自由’一样暖,像你给我的贴纸一样甜”。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收拾好课本,陆续走出教室。张强走到门口时,回头喊“刘老师,明天我还想玩拼图游戏!下次我要拼更长的句子!”刘新月笑着点头,“好,明天咱们玩新的游戏,拼更长的句子”。学生们走后,教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讲台上没收拾完的彩色卡片。她把保温杯里剩下的红枣茶喝完,枣肉沉在杯底,她用勺子舀起来吃掉,甜丝丝的,带着点温热。然后拿起杯子,准备还给王俗苟——顺便,跟他说声谢谢,这句话在心里憋了一早上,总该说出口。

走到教室门口,她看见王俗苟正在走廊上修路灯。走廊里的路灯坏了好几天,晚上黑乎乎的,学生们放学都怕,尤其是住在山坳里的学生,得摸着黑走山路,上次李娟就说“晚上走山路,总怕有虫子掉进脖子里”。王俗苟站在一架旧梯子上,梯子是后勤仓库的,木头有点开裂,他左手扶着灯杆,右手拿着螺丝刀拧螺丝,踮着脚,身体微微前倾,很费力的样子。

他的工装后背湿了一片,深色的汗渍贴在身上,像地图上的河流,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腰际。风把他的衣角吹得飘起来,额前的碎发也飘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上面满是汗珠,像撒了把碎盐,他时不时用手背擦一下,怕汗滴进眼睛里,影响干活。梯子有点不稳,他动一下,梯子就晃一下,刘新月看得心里发紧,手都攥成了拳。

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声音有点轻,“我帮你扶着梯子吧,别摔着”。王俗苟回头,愣了一下,眼睛里有点惊讶,然后点点头,声音有点喘,带着点累,“小心点,梯子有点晃,你扶稳了”。刘新月扶着梯子的底部,双手抓得很紧,木头有点糙,硌得手心有点疼,可她没松开——她想帮他,像他默默帮她修抽屉、帮她送红枣茶一样,像他默默为学校做的所有事一样。

风又吹过来,带着梧桐树的清香,还有远处操场上传来的学生笑声。刘新月看着王俗苟的背影,他的肩膀很宽,能扛事,他的动作很认真,连拧螺丝都拧得很仔细。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其实也没那么糟糕。他老实、细心,对工作认真,对她也很好,只是她一直没放下心里的执念,没试着去接受他。上次她教案本上写满“自由”,他看见了,却没多问一句,怕戳破她的心事;这次他煮了红枣茶,怕她凉,却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放在讲台上;现在他修路灯,怕学生晚上走夜路怕,却没跟任何人邀功。

“修好了。”王俗苟从梯子上下来,动作很轻,怕梯子晃到她。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灰落在他的工装上,留下点白印,像撒了点面粉。他走到路灯开关前,按下开关,灯泡“啪”的一声亮了,暖黄色的光洒在走廊上,驱散了阴暗,也照亮了他脸上的笑容——很简单的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像个得到糖的孩子,干净又真诚。

刘新月看着亮起来的路灯,笑了笑,声音有点小,却很真诚,“谢谢”。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王俗苟说谢谢,说完心里有点紧张,像学生第一次在课堂上主动回答问题,怕说错了。王俗苟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耳朵有点红,“不用谢,这是我该做的”,他接过她手里的保温杯,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像触电一样,赶紧缩了回去,又补充了一句“下午我再给你装红枣茶,早上煮的还有,放在厨房的锅里温着”。

刘新月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却像被路灯的暖光裹住了,软软的,很舒服。学生们的笑声从操场上传来,混着风的声音,很热闹,像刚成熟的麦子,充满了生机。她看着远处的梧桐树,叶子在阳光下晃得很亮,像撒了把碎金子,落在走廊上,像铺了层金色的地毯。她想,或许“自由”不一定是要去远方,不一定是要离开这个小镇,或许在这个小镇上,和王俗苟一起,教着这些可爱的学生,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实现自己的梦想,也是一种“自由”——一种踏实、温暖、能让人安心的自由,像这盏亮起来的路灯,照亮了学生们的路,也照亮了她的日子。

第四节:午办公室聊学情

2010年5月10日,星期一,高屏县云清镇中学教师办公室。

玉米的甜香像羽毛一样飘进办公室时,刘新月才把早上的早读课学情记录写完。她手里的钢笔是师范毕业时在县城文具店买的,笔杆上的漆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银色金属,却很好写,笔尖流畅,在“王小丫:造句积极,发音准确,需加强词汇积累(如‘飞翔’‘奔跑’等动词)”那行字后面画了个红色的小勾——这是她每天的习惯,用红笔标优点,蓝笔标不足,晚上备课时就能针对性调整教学计划,比如王小丫词汇量少,下次上课就多带她读几个新词。

办公室是间坐北朝南的大屋子,屋顶的木梁上挂着个旧吊扇,扇叶上积了点灰,夏天才会开。八张办公桌分两排摆着,分属不同学科的老师。教物理的王老师在最里面,正戴着老花镜改作业,笔尖划过作业本,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教语文的李梅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缸里盛着煮好的玉米,香气就是从那里飘来的,玉米是李梅自家种的,早上刚从地里掰的,还带着点泥土的气息,裹着新鲜的露水味。

“新月,写完了?”李梅把搪瓷缸往她这边推了推,缸沿有点磕碰,是她儿子小时候摔的,却一直没舍得扔。“刚煮好的,还热着,你尝尝,这是‘甜糯1号’,比镇上买的甜多了,我特意挑了最嫩的”。刘新月接过玉米,指尖碰到温热的搪瓷缸,暖意顺着指尖传过来,很舒服。玉米的颗粒很饱满,裹着层黄油油的浆,咬一口,甜汁在嘴里散开,带着股阳光的味道,像把夏天的甜都含在了嘴里——这是农村自家种的玉米,没打农药,煮的时候只放了点清水,却比城里超市买的速冻玉米香多了,也甜多了。

她一边啃玉米,一边把学情记录递到李梅面前,“李姐,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需要补充的。早上张强虽然积极举手当代表,可拼句子的时候总走神,盯着窗外的麻雀看,我怕下次游戏他又调皮,管不住自己”。李梅接过本子,仔细看着,手指在纸页上轻轻划着,指甲修剪得很短,很干净。“你看,这里写‘张强:注意力不集中,需引导’,其实张强这孩子很聪明,就是太皮,精力旺盛。上次我在语文课上让他读《少年中国说》,他读得声情并茂,比班里好多学生都有气势,就是坐不住,总想着下课去操场踢足球”。

刘新月点点头,她也觉得张强聪明,上次教“足球”的英文“football”,她只教了一遍,张强就记住了,还跟同桌炫耀“我会说足球的英文,你不会吧”。李梅喝了口缸里的玉米汤,又说,“你可以试试让他当小组组长,给他点责任感。咱们农村的孩子,大多懂事早,给他个‘官’当,他就会收敛性子,还能帮你管着小组的其他学生,比如督促他们背单词、造句,这样他自己也能集中注意力”。

这个建议让刘新月眼前一亮,像打开了一扇窗。她拿起钢笔,在张强的名字旁边用蓝笔注上“建议设为第三组组长,增强责任感,负责带领小组背单词、造句子,课后监督组员完成作业”,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又想起早上王俗苟送来的红枣茶——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杯现在还放在她的办公桌角,杯壁上凝着点水珠,像刚装过热水,里面的红枣味还没散,淡淡的甜香混着玉米的香气,在空气里飘着。

“对了,早上我看见俗苟给你送水了。”李梅忽然开口,目光落在那个保温杯上,带着点笑意,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刘新月的脸一下子红了,像刚晒过的西红柿,赶紧低下头,假装啃玉米,“他就是顺便,知道早上凉,怕我渴,所以送了杯茶过来”。李梅笑了笑,没戳破她的小尴尬,只是拿起桌上的教案本,翻了翻,里面夹着学生的作文纸,“俗苟是个实诚人,就是嘴笨,不会说好听的。上次学校搞大扫除,我搬桌子搬不动,他看见的,没说话就过来帮忙,搬完还帮我擦了桌子上的灰,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桌角有灰。你说他细心不细心?”

刘新月没说话,心里却想起早上扶梯子的事。王俗苟从梯子上下来时,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额头上的汗还没干,却先问她“有没有晃到你,没吓着吧”。她以前总觉得王俗苟木讷、不懂她,不懂她对“自由”的渴望,不懂她想离开小镇的心思,可现在才发现,他只是不善于表达,心里却比谁都细——他记得她早上备课凉,特意煮了红枣茶;记得走廊的路灯坏了,趁午休时间修,怕学生晚上走夜路怕;甚至记得她教案本上写满“自由”,却没多问一句,怕戳破她的心事,让她尴尬。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教数学的张老师。他手里抱着一摞作业本,作业本用橡皮筋捆着,放在办公桌上,发出“咚”的轻响。他叹了口气,声音有点闷,像被什么堵着,“现在的学生,数学题怎么这么难教。刚才改作业,有好几个学生连一元一次方程都不会解,尤其是村里的留守儿童,基础差,家长又在外打工,没人辅导,愁死我了”。

张老师五十多岁,头发白了大半,梳得整整齐齐,戴着副黑框老花镜,教数学三十多年了,却还是很负责,每天都留到很晚改作业,有时候还会免费给学生补课。李梅放下学情记录,接过张老师递来的作业本,翻了翻,“你看这个,是王小丫的吧?字写得工工整整,就是最后一道题错了,她把‘x’写成了‘乘号’,肯定是没看清题目”。张老师点点头,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水,“王小丫家在山坳里,她妈身体不好,有风湿,干不了重活,她爸在外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没人辅导她写作业。上次我去家访,看见她在煤油灯下写数学题,眼睛都快贴在本子上了,煤油灯的光太暗,我看着都心疼,跟她说‘下次有不会的,来学校问老师’,她还不好意思地说‘怕麻烦老师’”。

刘新月心里一酸,她也去过王小丫家家访。那是上个月的一个周末,她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到的时候鞋子沾满了泥,裤脚也湿了半截。王小丫的家是土坯房,墙皮有点剥落,里面只有一张旧木桌,是她爷爷传下来的,晚上就用煤油灯照明——因为村里的电费贵,一度电要一块二,王小丫家舍不得用,能省就省。那天王小丫的妈妈煮了碗姜汤,姜是自家种的,辣辣的,却很暖,她拉着刘新月的手说“刘老师,麻烦你多照顾丫丫,她想学好英语,以后去城里,不想像我一样,一辈子待在山里”,现在想起那句话,心里还暖烘烘的,也沉甸甸的。

“慢慢来,农村的孩子基础薄,得多耐心点。”李梅把作业本还给张老师,手指了指其中一页,“上次我教‘比喻句’,教了三节课,才有一半学生能掌握。一开始我用‘月亮像小船’举例,他们没见过小船,不懂;后来我用‘月亮像家里的烧饼’,他们一下子就懂了。你也可以试试用生活里的例子讲,比如用分玉米来举例,‘家里有10个玉米,分给5个孩子,每个孩子分几个’,这样他们更容易理解,比课本上的‘x+y=10’好懂多了”。

张老师眼睛一亮,像突然找到了方向,“这个主意好!我怎么没想到?上次我用‘工厂生产零件’举例,说‘工厂每天生产x个零件,5天生产多少个’,学生们都听不懂,毕竟他们没见过工厂,不知道零件是什么。要是用玉米、鸡蛋这些他们熟悉的东西,肯定能懂,比如‘家里有x个鸡蛋,每天吃2个,能吃5天,家里有多少个鸡蛋’,这样他们一听就明白”。他又看向刘新月,身体往前倾了倾,“刘老师,你们英语课有没有什么好的教学方法,也给我借鉴借鉴。现在的学生,对英语还挺感兴趣,上课都愿意听,要是能把这份兴趣转到数学上就好了”。

刘新月放下手里的玉米芯,用纸巾擦了擦手,玉米芯放在桌角,准备等会儿带回去给王小丫家的鸡吃——农村的东西,总舍不得浪费。“我就是用他们感兴趣的、熟悉的东西当例子。比如教‘动物’的英文,我就带他们去学校的菜园看小鸡、小鸭,边看边教‘chicken’‘duck’,他们摸过小鸡,记得牢;教‘数字’,就用他们赶集买东西的事,‘买3个鸡蛋,每个5毛钱,一共多少钱’,用英文说‘Three eggs,fifty cents each,how much in total’,他们每天都跟着爸妈赶集,一听就懂。张老师你也可以试试,比如用他们家里种的庄稼算面积,‘家里有2亩小麦,每亩收1000斤,一共收多少斤’,或者用赶集买东西算价格,‘买2斤白菜,每斤8毛钱,要花多少钱’,这些都是他们每天能接触到的,肯定感兴趣,也记得牢”。

张老师听得连连点头,拿起笔在教案本上记着,笔尖划得很快,“我明天就试试,先从简单的例子开始,慢慢引导。对了,下个月学校要搞‘教学方法交流大会’,到时候你俩可得多说说,帮我们这些老教师也开开眼界,学学新方法”。李梅笑着点头,“没问题,到时候咱们一起琢磨,把好方法都分享出来,让学生们都能学好,都能有出息”。张老师拿起作业本,又聊了几句班里的学生,比如“李娟的数学计算总出错,得让她多练张强的思维很活跃,就是太粗心”,然后就走了——下午第一节是他的课,得去准备教具,顺便把刚才想到的例子写在教案上,怕等会儿忘了。

办公室里又剩下刘新月和李梅。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办公桌上,把学情记录本上的字晒得暖烘烘的,像沾了点玉米的甜香。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梧桐树的清香,把桌上的教案纸吹得轻轻晃。李梅看着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声音很温柔,“你看,咱们当老师的,不就是想让学生们学好吗?不管是英语还是数学,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他们感兴趣、能学会,就是好方法。过日子也一样,你和俗苟,就像教学生一样,得慢慢琢磨,慢慢了解,不能急,得给彼此点时间”。

刘新月抬起头,看着李梅。李梅的眼睛很亮,带着点过来人的真诚和温暖,像妈妈看女儿的眼神。她想起妈妈说的话,“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得两个人一起慢慢过,才能过好”。以前她总觉得,自己的“自由”是离开云清镇,去城里的学校教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现在她发现,留在小镇,教这些可爱的学生,看着他们从懵懂无知到慢慢懂事,从不会读“自由”到能用“自由”造句,也是一种“自由”——一种能实现自我价值的自由,一种能感受到温暖和幸福的自由,一种能让人安心的自由。

“对了,下午两点教研组要开个短会,讨论下学期的课程安排,还要提‘两免一补’的落实情况,看看哪些学生符合条件,得统计一下。你别忘了参加,到时候还要说说英语课的计划”。李梅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那是块旧机械表,是她丈夫生前送的,表带有点磨损,却还走得很准,“我得去教室看看,下午第一节是我的语文课,怕张强又调皮,上课玩弹珠,得提前去盯着点,顺便把他的弹珠收了,等他表现好再还给他”。刘新月点点头,“我知道了,李姐,你去吧,下午我准时到,课计划我都准备好了,就放在抽屉里”。

李梅走后,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王老师改作业的“沙沙”声,还有窗外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说悄悄话。刘新月看着办公桌上的学情记录,又看了看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杯,杯口还残留着红枣的甜香,她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还有点红枣的残渣,是早上没喝完的,她用手指捏起一颗,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像心里的感觉,暖乎乎的。

她忽然想起王俗苟早上修路灯时的样子,汗渍湿透了后背,却还笑得那么真诚;想起他送红枣茶时的沉默,把杯子放在讲台上就走,怕打扰她上课;想起他修抽屉时的认真,蹲在地上,一点点调整滑轨,怕她拉抽屉费劲。这些小事,像一颗颗小石子,慢慢填满了她心里的空,也慢慢改变了她对这个男人的看法。或许,她真的该试着和王俗苟好好聊聊,聊聊教学上的事,聊聊班里的学生,聊聊王小丫的梦想,聊聊张强的调皮,聊聊这些让她觉得踏实和温暖的东西——不再像以前那样,把他当成“被安排的婚姻”里的陌生人,而是当成一起过日子、一起面对生活的人。

她拿起钢笔,在学情记录的最后一页,用红笔写下了一行字:“尝试与王俗苟沟通,分享教学心得,聊聊学生情况(如王小丫的词汇积累、张强当组长的计划),增进彼此了解”。笔尖落下时,她的心里忽然轻松了些,像解开了一个系了很久的结,也像推开了一扇窗,让阳光照了进来,驱散了心里的阴霾。

窗外的阳光更暖了,落在办公桌上,把“尝试沟通”这几个字晒得发亮,像撒了层金粉。刘新月拿起保温杯,决定下午开会的时候,把杯子还给王俗苟——顺便,跟他说声谢谢,再聊聊张强当组长的事,聊聊早上修路灯的事,聊聊她心里的想法。她想,或许这就是日子该有的样子,不慌不忙,慢慢了解,慢慢靠近,像学生们学英语一样,一步一步,从陌生到熟悉,从疏离到亲近,总能学会的,也总能过好的。

她把学情记录放进抽屉里,锁好——抽屉里还放着王小丫送的小太阳画,和她写着“明天会更好”的小纸条,这些都是她心里的光。然后拿起保温杯,指尖碰到杯壁,还带着点余温,像王俗苟的心意,一直暖着。办公室外传来学生们的笑声,是午休时间到了,孩子们在操场上打闹,声音清脆,像刚成熟的果子,充满了活力。刘新月看着窗外,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她知道,往后的日子,或许还有很多不如意,或许还有很多困难,但只要有这些学生,有这份热爱的教学工作,还有王俗苟的默默陪伴和付出,就够了——因为她终于明白,“自由”不是逃离,不是远方,而是在当下的生活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踏实和温暖,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和光芒,在平凡的日子里,活出自己的意义。

第五节:晚宿舍思课悟心

2010年5月10日,星期一,高屏县云清镇中学教师宿舍。

灯泡忽明忽暗第三次时,刘新月才从恍惚中回神——指尖捏着的钢笔没盖笔帽,银白的金属笔尾被体温焐得发烫,笔尖在米白色的纸页上洇出一小片墨痕,像朵被雨水打湿的淡墨小花,正好落在“小组互动环节设计”那栏。墨痕慢慢晕开,把“张强任组长”几个蓝笔字的边缘浸得发毛,倒像是给这行字镶了圈朦胧的雾边,就像她之前对“自由”的理解,总隔着层看不清的纱。

她抬手把钢笔竖在桌面,笔杆轻轻碰着教案本,发出“嗒”的轻响。钢笔是师范毕业时班长送的,笔帽上“安城师范”的漆字掉了一半,露出里面的金属底色,笔尾的防滑纹被常年握笔磨得光滑。教案本是学校统一发的,纸页偏薄,边缘已经被翻得有点卷,第15页还沾着点上周的粉笔灰,是她写板书时不小心蹭上的。

宿舍里的灯泡是15瓦的白炽灯,去年后勤统一更换时剩下的,到了晚上总爱晃——尤其遇到电压不稳,光影在土黄色的墙面上忽明忽暗,像老电影里跳帧的镜头。王俗苟早上修完走廊路灯回来,路过她门口时还特意停了停,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晚上我给你换个新的,仓库里剩了几个25瓦的,亮堂,备课不费眼睛。”可中午仓库来了新的课桌椅,他要清点数量,还要和后勤的老张一起把桌椅搬到空教室,忙到傍晚才歇口气,换灯泡的事就这么耽搁了。

刘新月站起身,膝盖不小心碰着木椅腿,发出“吱呀”一声——这把椅子还是前任李老师留下的,李老师退休回县城时说“这椅子结实,你接着用”,椅腿左侧裂了道细缝,她垫了半块青灰色的砖,砖面被常年受力磨得发亮,边缘还沾着点她上次擦桌子时滴的肥皂水痕迹。

她走到窗边,想把窗户关上。夜里的风带着点山坳里的凉意,吹得教案本的纸页“哗哗”响,把桌角王小丫送的小太阳画吹得轻轻晃。画是用透明胶带贴在桌角的,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缘有点毛糙,黄色的蜡笔已经有点褪色,太阳的光芒却画得很细,像一根根小射线,围着红色的太阳中心——王小丫当时还说“老师,太阳的光要画长点,才能暖到所有人”。

窗外的天空已经黑透了,像块被墨汁浸透的粗棉布,只有远处王家村的几点灯光,星星点点地闪着,像撒在墨布上的碎银。镇中学的操场上空无一人,塑胶跑道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灰白,操场边的老椿树把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铺在地上,像个沉默的守护者。树底下的石凳是王俗苟去年秋天找人砌的,青灰色的砖面,当时他还特意选了平整的砖,说“学生坐着舒服”,现在石凳上应该还带着点白天的余温,没被夜风吹透。

刘新月看着那棵老椿树,叶片在风里轻轻摆动,影子也跟着晃,忽然想起下午教研组开会的事——思绪像被风牵着的线,慢慢飘回了两点钟的三楼会议室。

会议室是间朝南的屋子,墙面刷着米白色的涂料,靠近墙角的地方有点泛黄,是常年受潮的缘故。屋里摆着一张深棕色的旧长桌,桌面被历届老师的手肘磨得有些斑驳,还留着几道钢笔划痕。围着桌子放了十几把木椅子,有的椅子腿垫着硬纸片,是王俗苟上次修椅子时垫的,怕坐上去晃。墙上贴着“教书育人,立德树人”的红色标语,纸边有点卷,是去年教师节时,她和李梅一起贴的,当时还踩了张凳子,王俗苟在旁边扶着,怕她摔下来。

校长坐在长桌的主位,手里拿着个蓝色的文件夹,封面印着“高屏县云清镇中学”的字样,里面是下学期的课程安排表,纸页已经被翻得有点软。王俗苟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靠近窗户,手里拿着个旧笔记本——封面是蓝色的,边角磨出了毛边,是他刚当后勤主任那年,在镇文具店买的,现在里面记满了各种琐碎事项:“3月12日修操场西头栏杆(螺丝松了)4月5日采购粉笔50盒(白色30,彩色20)5月8日换教室灯泡12个(二楼4个,三楼8个)5月9日给学生劳动基地浇水(西红柿苗该浇了)”,字迹工整,一笔一划,像他做人一样认真,连标点符号都标得清清楚楚。

开会的时候,校长先讲了“两免一补”政策的落实情况。他推了推老花镜,声音有点沙哑:“咱们学校有二十三个学生符合条件,下学期的书本费、杂费全免,每个月还能发五十块钱的生活补助。这些学生大多是留守儿童,家里条件不好,后勤这边要配合班主任统计信息,王主任,你记得催着点各个班的表格。”

王俗苟立刻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支黑色的圆珠笔——笔杆上印着“农资站”的广告,是上次去镇上买化肥时送的——在笔记本上写“统计困难学生信息:5月15日前收齐各班表格,交校长室”,笔尖划过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刘新月坐在他斜对面,能看见他写“困难”两个字时,特意加重了笔力,像是怕自己忘了这件事的重要性。

然后校长话锋一转,提到了课外活动:“现在上面提倡素质教育,不能只盯着课本。下学期每个学科都要开展课外活动,英语学科可以搞个英语角,再排点简单的话剧,让学生多开口说英语,别把英语学成‘哑巴英语’。后勤这边要负责准备场地和教具,王主任,你这边有问题吗?”

王俗苟立刻抬起头,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放在桌沿,目光先扫过会议室里的几位老师,最后落在刘新月身上,带着点肯定的意思,像在问她“这个场地你觉得行不行”:“没问题。操场旁边有间空房间,以前是放体育器材的,现在器材搬到新仓库了,我明天就去收拾,把里面的灰尘扫干净,再通通风——那个房间朝南,窗户大,通风好,空间也够,二十多个学生一起活动没问题。教具需要什么,刘老师你列个单子,我去县城采购;要是有简单的道具,比如小房子、篮子之类的,我也能试着做,以前在工地上学过点木工活。”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像颗定海神针,一下子把刘新月心里的顾虑都打消了。她之前还在担心场地不好找,教具采购麻烦,没想到王俗苟早就把这些都想到了。之前她总觉得,王俗苟只是个管后勤的,每天忙着修桌椅、换灯泡,不懂教学上的事,可现在才发现,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工作,甚至把她没说出口的需求都提前考虑到了。

刘新月对着王俗苟点了点头,声音比平时轻了点:“谢谢王主任,麻烦你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叫他“王主任”,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没有刻意回避他的目光。王俗苟的耳尖有点红,像被太阳晒过的西红柿,他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又添了一行“英语课外活动:1.空房间整理(5.11前完成);2.教具采购(等刘老师清单);3.道具制作(废木板、旧竹篮)”,写完还特意画了个小勾,像是怕漏了哪项。

散会的时候,大家都往外走,走廊里有点挤。王俗苟走在刘新月身边,脚步放得很慢,还特意走在靠墙的一侧,让她走在里面——走廊的地面有点不平,上个月还绊过一位老师,他怕她没注意脚下。“保温杯我明天再给你装红枣茶,”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气息落在她耳边,带着点淡淡的粉笔灰味,“今天中午本来想趁着清点课桌椅的间隙,去镇上张婶家买红枣,结果新桌椅到的数量不对,少了两套,我得跟供货商联系,还要去仓库再核对,一忙就忘了。”

刘新月看着他的侧脸,走廊的灯光有点暗,能看见他下巴上的胡茬,有点青,是早上没来得及刮——他早上五点就去学校了,要在学生来之前把操场的落叶扫干净。“不用麻烦,白开水就行,”她小声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像揣了个刚煮好的红薯,从里到外都热乎。

王俗苟却摇摇头,很认真地说:“红枣暖,你早上备课早,六点多就来学校了,天又凉,喝了对胃好。张婶家的红枣是自家种的,在山坳里的枣树上摘的,甜得很,还没沙子,我以前给学校的学生买过,他们都爱吃。明天我一定记得买,要是中午没时间,下午放学我去,张婶家六点才关门。”他的语气很坚定,像在保证一件很重要的事,让她没法拒绝,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回忆到这里,刘新月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桌角的搪瓷缸——那是李梅早上给她盛玉米粥的缸子,缸沿有点磕碰,是李梅儿子小时候摔的,现在还能看见个小缺口。缸子里还残留着点玉米的甜香,她早上没洗,想着晚上一起洗,现在闻着,像还能想起李梅当时说“这玉米是我家地里刚掰的,甜得很”的语气。

她走回书桌前,拿起教案本,翻到“英语课外活动计划”那页。纸页上还留着她中午写的草稿,用铅笔写的,有点淡,现在她用红笔把没写完的补充完整,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清晰的痕迹:

“1.英语角:每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课(16:00-16:40),地点在操场旁空房间。准备物品:①桌椅10套(从旧教室调,需用抹布擦干净,重点擦桌缝里的粉笔灰);②单词卡片50张(内容包括农村常见事物:小鸡、玉米、果树、山路、竹篮、锄头、西红柿苗等,方便学生联想,卡片边缘用剪刀剪圆,避免划手);③小奖品(水果糖,选橘子味的,学生爱好吃;小贴纸,印小动物图案,上次在县城文具店看见有小兔子、小老虎的,一块钱一张,从后勤经费里支出),每次英语角结束后,给发言积极的学生发奖品,鼓励他们多开口。

英语话剧表演:每月最后一周的周三下午,剧目选简单易懂的童话,比如《小红帽》《三只小猪》,改编成适合初一学生的英语剧本——台词要简单,多重复基础句型(比如“I am...I want to...”),生词量控制在5个以内。服装:用学生自己的衣服改造(比如小红帽的红帽子,用红色的围巾代替;大灰狼的尾巴,用黑色的毛线织),避免浪费经费。道具:小房子(用仓库里的废木板做,刷成彩色)、篮子(找王主任修家里的旧竹篮,缠上彩绳)、道具水果(用红色的纸折苹果,黄色的纸折香蕉)。

英语课外读物:联系县城的新华书店(张经理,之前采购课本时认识的,能打九折),采购图文并茂的读物,比如《英语童话大全(注音版)》《农村孩子的英语故事》,难度要适合初一学生,单词量控制在300个以内,每本书价格控制在20元以内,预算报后勤审批,争取下周把书单列出来。”

每一条都写得很细,她甚至在“英语角”旁边画了个小太阳,和王小丫画的一样——黄色的蜡笔虽然不在手边,她就用红笔勾勒出太阳的轮廓,再用铅笔轻轻涂满,边缘还画了几根短短的光芒,像心里慢慢亮起来的光。她想着,下学期的英语课外活动,一定会很有意思:王小丫可以在英语角里,慢慢说出“我想自由地去城里看高楼”;张强当了组长,肯定会主动帮组员背单词,说不定还会在话剧中扮演勇敢的小红帽;李娟胆子小,要是让她读英语故事,慢慢也会变得开朗起来——这些,都是她刚当老师时梦想过的教学方式,现在,终于有机会实现了。

“咚咚咚”,宿舍门被轻轻敲了三下,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门板上,怕打扰到她。

刘新月抬起头,放下手里的钢笔:“进来。”

推开门的是王俗苟,手里拿着个新的灯泡,还有一把银色的螺丝刀。灯泡是25瓦的,透明的玻璃罩,里面的钨丝绕成螺旋状,在灯光下闪着淡淡的银色光,灯口还裹着层透明的塑料膜,是新的。他另一只手还拿着个小板凳,是厨房用的,木制的,凳面有点窄,边缘被磨得光滑——这是他娘当年嫁过来时带的嫁妆,用了快二十年了,凳面上还能看见淡淡的木纹,他平时都舍不得用,只有换灯泡、修柜子时才拿出来。

“白天忙着核对课桌椅,忘了给你换灯泡,现在给你换上,晚上备课亮堂点,”王俗苟走进来,把灯泡和螺丝刀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拿起小板凳,走到天花板下的灯座旁,“你坐着就行,不用帮忙,这灯不重,我几分钟就能换好。”

刘新月站起身,想过去扶着凳子——她怕凳子不稳,上次李梅换灯泡时就差点摔下来。可王俗苟却拦住了她,伸手把她往椅子那边推了推:“真不用,我经常换灯泡,熟得很。你要是不放心,就帮我递个螺丝刀,等会儿拧完螺丝,我还得把旧灯泡收起来。”

她只好坐回椅子上,看着王俗苟踩在小板凳上。他先踮了踮脚,试了试凳子稳不稳,然后才伸手去够灯座。他的动作很麻利,左手扶着灯座,右手握住旧灯泡,轻轻往左拧——旧灯泡的玻璃罩有点发黑,是用久了钨丝挥发的缘故,灯口还沾着点灰尘。他把旧灯泡拧下来后,没随手放在桌上,而是小心翼翼地放进裤兜里,说“这个旧灯泡别扔,还能卖废品,攒着,以后给学生买小奖品——上次卖废品的钱,我给班里的贫困生买了铅笔和橡皮,他们都挺高兴的”。

然后他拿起新灯泡,撕掉灯口的塑料膜,对准灯座,轻轻往右拧。他拧得很小心,怕用劲太大把灯泡拧碎,手指捏着灯座的边缘,动作轻柔得像在拿什么易碎的东西。拧到最后一圈时,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灯座的金属部分,有点烫,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眉头也轻轻皱了一下,却没停,继续把灯泡拧好,还特意晃了晃,确认安装牢固了。

“好了,”他从凳子上下来,先把小板凳搬到墙角,放稳了,然后走到开关旁,按下开关——“啪”的一声,新灯泡亮了。暖黄色的光一下子洒满了整个宿舍,比之前的旧灯泡亮了不少,照在书桌上,教案本上的字每个笔画都清清楚楚,连之前洇开的墨痕边缘都能看清,连墙面上的细小裂纹都被照亮了。

“这样就亮堂了,你备课也不用费眼睛,”王俗苟看着她,脸上带着点笑意,像个完成了任务的孩子,眼睛里闪着光,“要是觉得太亮,晃眼睛,下次我再给你换个20瓦的,仓库里也有。”

刘新月摇摇头,看着满室的暖光,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在王俗苟面前,笑得这么轻松,没有之前的拘谨,也没有疏离:“不用,这样正好,亮堂,看得清楚。”

王俗苟又转身去了厨房,没几分钟就端着一杯热水回来,放在她的书桌角。水杯还是之前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杯,杯身上“镇中学后勤处”的字样虽然有点掉漆,却被他洗得干干净净,杯壁上没有一点水渍,连杯盖的缝隙里都没藏灰。“水是温的,我刚才试了水温,不烫嘴,”他说,手指还碰了碰杯壁,确认温度合适,“你备课累了,喝点水歇会儿,别一直坐着,对腰不好。”

刘新月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热气慢慢冒出来,带着点白开水的清冽,没有别的味道,却很干净。她小口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里慢慢散开,一直暖到胃里,像冬天里坐在灶房边,喝着妈妈煮的热汤,舒服得让人想叹气。她看着书桌上的教案本,目光落在“道具制作”那几个字上,忽然想起王俗苟开会时说的话,于是抬头对他说:“王主任,话剧表演需要的那些道具,真的要麻烦你吗?比如小房子、竹篮这些,会不会太耽误你的时间?”

王俗苟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像个没藏住心事的孩子:“不麻烦,一点都不耽误。我晚上没事的时候就能做,仓库里有不少废木板,都是上次换课桌椅剩下的,扔了可惜,用来做小房子正好。我还会用锯子把木板锯成合适的大小,再用钉子钉起来,最后刷上彩色的颜料,学生肯定喜欢。竹篮的话,我家有个旧竹篮,是我娘以前用来装菜的,现在不用了,我回去修一修,把松动的竹条用绳子绑紧,再缠上点彩绳,又好看又能用。”

他说得很认真,眼睛里闪着光,像在说一件让他很开心的事,而不是在帮忙。刘新月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虽然嘴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却有一双巧手,还有一颗愿意为她、为学生付出的心。她以前总觉得,自己的婚姻是“被安排”的,没有爱情,也没有她想要的“自由”,可现在才慢慢明白,自由不是逃离当下的生活,去远方寻找什么,而是在当下的日子里,找到那个愿意和你一起努力、一起把日子过好的人,一起为了喜欢的事付出——这才是最踏实的自由。

“那谢谢你了,”刘新月笑着说,语气里带着点真诚的感激,“要是有需要我帮忙的,比如涂颜料、剪彩绳这些,你也可以找我,我晚上也有时间。”

“好,”王俗苟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眼睛都亮了不少,“那我要是需要帮忙,就去找你,你可别嫌麻烦。”他拿起桌上的旧灯泡和螺丝刀,又看了看她的教案本,确认她没别的需要了,才说:“那我不打扰你备课了,你早点休息,别熬太晚,明天还要早起上课呢。”说完,他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关门的声音很轻,像一片叶子落在地上,几乎没什么动静。

宿舍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新灯泡发出的轻微“嗡嗡”声,还有窗外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偶尔还能听见叶子落地的“嗒”声。刘新月端着保温杯,小口喝着热水,目光落在教案本上的“英语课外活动计划”上,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像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想起早上的早读课,王小丫举着课本,大声读“自由”时的样子,声音虽然有点抖,却很认真;想起下午开会时,王俗苟主动帮她承担后勤工作,目光里的肯定和支持;想起刚才换灯泡时,他小心谨慎的动作,还有提到给学生买小奖品时的开心——这些画面像一串珠子,慢慢串起了她对“自由”的新理解。

以前她总觉得,自由是离开云清镇,去县城的中学教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追求她以为的“理想生活”。可现在她发现,自由不是逃离,而是在这个小小的镇中学里,能做自己喜欢的教学工作,能看着学生们一点点进步,能有一个人默默支持她、陪伴她,一起为了更好的日子努力——这才是真正的自由,是在当下的生活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和光芒,而不是在远方追逐虚无的幻影。

她拿起钢笔,在教案本的最后一页,用红笔写下了一行字:“原来自由,不是逃离,是在当下,找到属于自己的光芒。”笔尖落下时,她的心里很平静,像雨后的湖面一样,没有波澜,只有满满的温暖。墨痕在纸上慢慢干透,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扎了根,慢慢长出嫩芽。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书桌上,和灯泡的暖光交织在一起,暖融融的,像撒了层碎银。刘新月翻到教案本的前几页,开始思考明天的英语课——她要在上课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宣布张强当第三组的组长,还要给张强发个“组长徽章”(其实是她用彩纸剪的,上面画了个小太阳);要让学生们用“梦想”和“自由”一起造句,比如“我的梦想是自由地读英语书王小丫的梦想是自由地去城里看高楼李娟的梦想是自由地给妈妈读英语故事”;还要给学生们讲个小故事,关于小树苗如何在土里扎根,慢慢长成大树,告诉他们,只要努力,就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还想好了,明天课间要找李娟聊一聊,问问她妈妈的身体情况——李娟妈妈有风湿,每到阴雨天就腿疼,她可以跟李娟说,要是妈妈忙,放学后可以留在学校,她帮李娟补英语;还要找张强,跟他说当组长的责任,不是“当官”,而是要帮组员一起进步,比如组员不会读的单词,他要帮忙教,组员没完成的作业,他要帮忙督促。这些小事,以前她觉得是额外的负担,现在却觉得是幸福——因为这些都是她热爱的教学工作,是她和学生之间的羁绊,是让她觉得“被需要”的价值。

远处的村庄传来几声狗叫,“汪汪”的,在夜里传得很远,然后又慢慢恢复了安静。刘新月继续看着教案本,笔尖在纸上写着明天的教学计划,字迹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有力量,不像之前那样总带着点犹豫。她知道,往后的日子或许还有很多不如意,比如有的学生基础太差,教了好几遍还是不会;比如学校的教学资源有限,很多教具都要自己动手做;比如偶尔还是会想起曾经想去县城的梦想,心里有点失落——但只要有讲台,有学生,有王俗苟的陪伴,这些不如意都不算什么。

因为她终于明白,真正的自由,不是去远方追逐那些虚无的梦想,而是在当下的生活里,把每一件小事做好,把每一个学生教好,和身边的人一起,把日子过暖、过踏实——就像这盏新换的灯泡,虽然只有25瓦,却能照亮她的备课路,也照亮她的生活;就像王俗苟的默默付出,虽然没有华丽的语言,却能暖透她的心,让她在这个小小的镇中学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自由”和“光芒”。

刘新月放下钢笔,盖好笔帽,把教案本轻轻放进帆布包——帆布包是师范毕业时学校发的,上面印着“安城师范学院”的字样,边角有点磨破了,她用针线缝了缝,现在还很结实。然后她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窗户,夜里的风带着梧桐叶的清香涌进来,吹在脸上,很舒服,像有人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她看着远处的老椿树,看着村庄里闪烁的点点灯光,嘴角忍不住往上扬——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能和学生们一起,在英语课上寻找“自由”和“梦想”了。而她知道,这样的日子,就是她想要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