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大胤王朝南陵城西市口,炊烟散尽,街面油灯次第亮起。
萧砚舟站在街角,脚下一双布鞋裂了口子,走动时露出半截灰白袜底。
他十九岁,身形清瘦,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袖口磨出毛边,袖袋里藏着一串自制算筹。
三年前还是县学里念书的秀才,如今靠替人写信抄书过活,科举三度落榜,家中只剩半袋糙米,还欠着药铺三钱银子未还。
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那枚古铜钱,贴身挂着,是他眼下唯一值点钱的东西。
本打算今晚当掉换几文钱买点炭火,可刚走到当铺巷口,就被一阵锣声拦住了去路。
敲锣的是个算命先生,五十来岁,披件褪色紫袍,脸上皱纹横竖交错,像被刀刻过。
摊前摆着个竹筒,插着几十支黄木卦签,签头写着“飞龙腾虎潜渊”等字。
他眯眼扫过人群,忽然抬手一指萧砚舟:“这位书生,眉间有滞气,近日必遇关口,不破不立。”
萧砚舟皱眉,心想这老儿又来诓人。
可那先生却不收钱,只道:“我这里不收铜板,只换实物。
你若有心解惑,拿一样随身物件来换一支卦签,成否?”
萧砚舟愣住。
身上能换的,不过是一本《论语》抄本、一双破布鞋,再就是那枚铜钱。
书是父亲手抄本,情义重,不能动;铜钱是遗物,更不敢轻易出手。
他低头看了看脚,咬牙脱下左脚那只布鞋,递过去:“这鞋底还厚,走百里不烂,换你一支卦签。”
算命先生接过鞋,翻来覆去掂量,又用指甲刮了刮鞋底,忽地一笑:“书生倒会估价。
好,就换你一支‘飞龙签’。”
他从竹筒抽出一支签,黄木为身,刻着八字——“龙潜深渊,得水则兴”。
萧砚舟接过时,指尖触到签身微温,像是刚被人握过。
他心头一跳,正想细看,那先生己卷起摊子,挑起灯笼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街尾。
他站在原地,把卦签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看出什么玄机。
抬头望天,暮色渐浓,再不走,宵禁鼓一响就得被巡街差役抓去问话。
他把签子塞进袖袋,紧了紧衣领,快步往城北柴屋走去。
归途经城西废巷,拐角处忽传来鸡鸣扑翅声。
他脚步一顿,转头看去,只见一道黑影跃上矮墙,背着个麻袋,袋口露出一撮芦花鸡尾羽。
巷口一位老妪扶着门框哭喊:“我的鸡!
昨儿才下的蛋啊!”
萧砚舟本能想绕道,可脚步却停住了。
那黑衣人落地无声,腰身一拧便上了墙头,动作轻巧如蛇游草丛。
寻常贼人哪有这身法?
他心头警铃轻响,立刻缩身躲进屋檐阴影,屏息盯着那人。
黑衣人翻过墙头,朝城北方向去了,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萧砚舟没追,也没喊,只是低头摸了摸怀中铜钱。
那铜钱竟微微发烫,像是贴着皮肤跳了一下。
他怔了怔,低声喃喃:“怪了,莫非这破钱也嫌今晚不平静?”
他向来不信鬼神,只信算账。
可刚才那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轻轻拨了一下,像算筹落定前的最后一颤。
他掏出算筹,在掌心拨了两下:走远路绕行,耗时一刻,省心但费灯油;抄近路经破庙,省一刻钟,却要冒三分险。
“值两文灯油,换一刻空闲……划算。”
他收起算筹,紧了紧衣领,转身钻进小径。
城北破庙年久失修,香火断了十几年,只剩一座歪斜山门,两尊残破石狮。
庙外荒草齐膝,夜里常有野狗出没。
官差巡更将至,若被撞见逗留街面,少不了盘问几句。
可近路只有这一条。
他放轻脚步,走近庙门,忽见门缝透出一线幽光,像是烛火晃动。
他立刻蹲下身子,藏身于一块倾倒的断碑之后,探头望去。
庙内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
一个黑衣人正蹲在神龛前,麻袋放在地上,里面那只芦花鸡不知何时己被取出,脖颈断裂,血滴在供桌边缘。
可那黑衣人并没吃鸡,反而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刀,在鸡腹划开一道口子,伸手进去摸索片刻,取出一枚湿漉漉的蜡丸。
萧砚舟屏住呼吸。
那黑衣人将蜡丸捏在手中,对着烛光仔细查看,随后收入怀中。
接着他起身环顾西周,目光扫过庙门,似在确认无人跟踪。
萧砚舟立刻伏低身子,心跳加快。
这哪是偷鸡?
分明是借鸡传信。
他想起方才那枚铜钱的异样发热,又想起卦签上的“龙潜深渊,得水则兴”,一时竟分不清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有线牵引。
黑衣人吹灭烛火,转身朝后殿走去,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萧砚舟没动。
他知道,自己现在该走——回柴屋,吹灯睡觉,明日继续抄书还债,过安稳日子。
可他没走。
他坐在断碑后,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那枚铜钱。
铜钱温润,贴着掌心,像是活物般轻轻回应他的触碰。
他低头看了看脚上仅剩的一只布鞋,又摸了摸袖袋里的卦签。
“龙潜深渊……得水则兴?”
他轻声自语,“我现在是龙?
还是鱼?”
风从破庙缝隙钻入,吹得残幡乱晃。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梆——梆——,三更将至。
他知道,再不走,巡街差役就要来了。
可他也知道,今晚的事,不会就这么结束。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角尘土,目光死死盯着破庙深处。
那里,黑衣人的身影己彻底消失,只剩一片漆黑。
他没绕路,也没回头。
而是抬脚,朝着破庙侧门,轻轻迈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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