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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渍青衫

发表时间: 2025-10-22
江南的雨,总是不请自来,带着一股缠绵悱恻的黏腻,仿佛要将天地间所有的尘埃与秘密都浸润透彻,再牢牢吸附在这片温软的土地上。

细密的雨丝如烟似雾,笼罩着苏州城纵横交错的水巷,将青石板路洗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两岸粉墙黛瓦的模糊轮廓,恍如一幅洇湿了的水墨长卷。

沈慕夜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立在晏府那气派非凡、却只为他这等“身份”之人开启的侧门外。

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串,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脚边渐深的积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打湿了他青布长衫的下摆。

他今日刻意换下了行走江湖时利落的短打,穿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甚至带着细微磨损的儒衫,头发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束起,周身那股属于武林高手的锐利气息被尽数敛去,眉宇间只余下长途跋涉的疲惫,以及一丝符合他此刻“落魄书生”身份的、恰到好处的忐忑与局促。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封边缘己有些磨损、甚至沾染了些许污渍的荐书。

这是他花费了些许心思,“恰巧”从一位在荒郊破庙里突发心疾、险些一命呜呼的老学究那里得来的“救命之恩”的回报。

那位姓张的老学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对这位“恰好路过”、“略通医术”的年轻人感激涕零,听闻他欲往苏州谋生,便拍着胸脯写下了这封荐书,言明自己与晏家当代家主晏明远有几分同窗之谊,或可引荐。

“江南晏家……”沈慕夜在心中无声地默念,目光似被雨水黏住,沉甸甸地落在眼前这巍峨的府邸之上。

连绵起伏的黛瓦,在高耸的院墙内延伸开去,一眼望不到头,沉默地彰显着其主人深厚的底蕴与财富。

朱漆大门上那对锃亮的黄铜兽首门环,在迷蒙雨水中反射着冷硬而矜持的光泽,仿佛两只冰冷的眼睛,审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陌生人。

府门两侧矗立的石狮子,在雨幕中更显威严狰狞,无声地诉说着门第的森严。

空气中,除了潮湿的泥土气息和墙角晚香玉若有若无的甜腻,还隐隐约约、丝丝缕缕地飘散出一缕极淡却异常执拗的檀香。

这香气与江南水乡固有的温婉柔和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这片雨雾里,营造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宁静祥和,仿佛与世无争,超然物外。

然而,沈慕夜微微眯起了眼睛,鼻翼几不可查地轻轻翕动。

他自幼浸淫医毒,感官之敏锐远超常人。

在那片被檀香精心粉饰的宁静祥和之下,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并非凌厉的杀气,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黏稠、仿佛由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和经年累月的陈腐共同沉淀下来的阴湿之气,如同古墓深处渗出的寒意,被这表面的光鲜与氤氲佛香小心翼翼地掩盖着,若有若无,却如影随形,跗骨之蛆。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侧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个穿着藏蓝色棉布短褂、眼神里透着精明的门房探出头来,浑浊的目光在沈慕夜那身寒酸的衣衫和略显狼狈的姿态上迅速扫过,语气算不得热情,倒也维持着大户人家最基本的礼节:“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沈慕夜连忙上前半步,微微躬身,将手中被雨水洇湿一角的荐书双手递上,语气带着刻意练习过的谦卑,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下沈慕,特来拜见晏家主,有张老夫子荐书在此,烦请大哥通传。”

门房接过荐书,瞥了一眼落款处张老的印鉴,脸上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许,但那份疏离依旧根深蒂固:“原来是张老荐来的。

沈公子稍候,这雨势不小,且到檐下避避,容小的进去禀报家主。”

等待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对心怀鬼胎、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如弦的沈慕夜而言,每一息都仿佛被这冰凉的雨水拉得无比漫长。

雨水单调地敲打着油纸伞面,发出连绵不绝的噼啪声,更衬得这高门大院外的寂静深沉得可怕。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影壁之后,或是更高的墙头树影之间,有几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如同隐藏在暗处的蛛丝,轻飘飘地黏附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与评估。

那是晏府暗哨的目光,冷静,专业,不带丝毫感情。

不多时,侧门再次打开,这次走出来的是一位身着藏蓝色绸缎长衫、面容清癯、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管事。

他步履沉稳,脚下无声,目光如同浸了冰水的软刷,在沈慕夜身上细致地扫过一遍,脸上才堆起一个标准而疏离的笑容:“沈公子,家主正在书房,请随我来。”

“有劳管事了。”

沈慕夜再次躬身,将伞沿压得更低了些,跟在管事身后,迈过了那道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的门槛。

晏府内部,更是别有洞天。

穿过几重雕梁画栋的垂花门,沿着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默默前行,目光所及,无不是匠心独运的亭台楼阁,奇巧瑰丽的假山池沼。

雨水顺着飞檐翘角汇聚成线,滴落在廊下的石阶或芭蕉宽大的叶片上,发出清脆或沉闷的声响。

下人们步履轻快,低眉顺目,见到管事纷纷停下脚步,躬身避让,规矩严整得如同一部精密运转的机器。

一切看起来都完美符合一个累世积善、诗礼传家的豪门巨族应有的气度与规范。

但沈慕夜的心,却在这片极致的“完美”中,一点点沉了下去。

越是无懈可击,越是显得刻意与不正常。

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某些转角阴影处,或是月洞门后侍立的“家丁”,虽然也穿着与其他仆役无异的青色短褂,但他们的身形明显更为挺拔健硕,站立时双足不丁不八,步伐沉稳均匀,呼吸绵长几不可闻,尤其是那双眼睛,偶尔掠过一丝精光,锐利如鹰隼,绝非寻常护院所能拥有。

这晏家,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仅仅是一个富贵的书香门第。

终于,管事在一处尤为僻静清幽的院落前停下脚步。

院门上方悬着一块乌木鎏金匾额,上书“明德斋”三个大字,笔力遒劲沉雄,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家主,沈公子到了。”

管事在门外停下,提高了几分音量,语气恭敬。

“请进。”

一个温和醇厚、仿佛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如同暖玉生温,轻易便能让人心生好感。

沈慕夜深吸了一口这弥漫着檀香与书卷气息的空气,强行将胸腔里翻涌的焦躁与冷厉压了下去,脸上迅速调整出一副带着几分局促不安、又强作镇定的神情,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书房内陈设古朴雅致,靠墙的多宝阁上摆放着一些看似寻常却韵味悠长的古籍和瓷玩,空气里弥漫着上等徽墨与沉香木混合的沉静气息。

晏家家主晏明远,端坐在一张宽大厚重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手中正不疾不徐地捻动着一串油光水亮的沉香木佛珠。

他看起来约莫西十五六年纪,面容儒雅白净,下颌留着修剪得极其整齐的短须,眉眼温和,嘴角甚至天然地带着一丝上扬的弧度,整个人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宽厚长者之感。

但沈慕夜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在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眸深处,潜藏着一抹极难察觉的精明与审视,如同平静湖面下汹涌的暗流,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足以吞噬一切。

“晚生沈慕,拜见晏伯父。”

沈慕夜依足礼数,对着书案后的晏明远,深深一揖到底,姿态放得极低。

“沈贤侄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晏明远虚抬了一下手,声音依旧温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关切,“张老在信中对贤侄的医术颇为推崇,说是青年才俊,今日一见,果然……气度清雅,一表人才。”

他的目光在沈慕夜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上掠过,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寒酸的衣着并未入他之眼。

“晏伯父谬赞了,晚生实在愧不敢当。”

沈慕夜首起身,脸上适时的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双手似乎有些无处安放地微微蜷缩,“晚生……家道中落,父母早逝,辗转流离,唯余一点祖传的微末医术,勉强糊口度日,实在当不起‘才俊’二字。

此番冒昧前来叨扰,实在是……实在是走投无路,又听闻府上三小姐……玉体欠安,晚生不才,愿效犬马之劳,略尽绵薄之力。

若能……若能以此冲喜,为府上略尽心意,为三小姐祈福消灾,更是……更是晚生几世修来的福分。”

他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语气中充满了家世不幸的悲凉、前途渺茫的彷徨,以及对“冲喜”之事既感羞惭又怀着一丝攀附侥幸的复杂心理,将一个走投无路、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落魄书生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晏明远静静地听着,手中的佛珠依旧不紧不慢地转动着,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摩擦声。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沈慕夜脸上,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似乎在仔细分辨他眉宇间的每一丝细微变化,斟酌他话语中的每一个用词。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以及那令人心绪不宁的佛珠转动声。

半晌,晏明远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笑意淡去,染上了一层恰到好处的、属于慈父的忧色:“唉……不瞒贤侄,小女知许,那孩子……自幼便心脉孱弱,体质殊异,心思又过于纯善敏感,见不得世间苦楚,常因此而自损心神。

近日不知何故,病势陡然沉重,呕心沥血,苏州城内有名的杏林圣手请遍了,皆是束手无策,药石罔效。

我这做父亲的,实在是……心如刀割,五内俱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慕夜身上,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之意:“这冲喜之事,说来有些迂腐,亦是无奈之举,不过是一片父母之心,盼能借这桩喜事,为她冲去些病气晦气,添些福缘生机。

张老为人刚正,品性高洁,他既肯为贤侄作保,想必贤侄的人品医术,都是靠得住的。”

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了几分,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仪:“只是,贤侄需知,入赘我晏家,并非儿戏。

需得心甘情愿,断绝前尘,日后安心留在府中,陪伴照料知许,不可再生他念,更不可有负于她。

这其中关节轻重,贤侄……可要考虑清楚了?”

沈慕夜抬起头,眼神“恳切”得几乎要溢出泪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仿佛终于找到了此生唯一的归宿:“晏伯父明鉴!

晚生漂泊半生,历经世态炎凉,早己倦怠。

若能得入晏府,得一安身立命之所,免于流离之苦,己是天大的幸事,岂敢再有他念?

晚生在此立誓,若能如愿,定当竭尽全力,悉心照料三小姐,不敢有半分懈怠,若有违此誓,天人共戮!”

他这番表态,情真意切,赌咒发誓,将一个穷途末路之人的决绝与对安稳的渴望表现得无比真实。

晏明远凝视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

片刻之后,他脸上那层忧色渐渐化开,重新漾开那温和宽厚的笑意,手中的佛珠也停止了转动:“好,好。

张老果然没有看错人。

贤侄既有此心,老夫便放心了。

看来,你与知许,或许真有几分上天注定的缘分。”

他放下佛珠,端起旁边小几上的青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语气变得平和而笃定:“既如此,三日后便是黄道吉日,宜婚嫁祈福。

虽说事急从权,一切从简,但我晏家该有的礼数,绝不会短缺了贤侄。

贤侄这几日便先在客院好生住下,一应事宜,府中自会安排妥当,贤侄无需操心。”

“多谢晏伯父成全!”

沈慕夜再次深深一揖,几乎将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

在垂下眼帘的瞬间,他完美地掩去了眸底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如万载玄冰般的精光。

第一步,成了。

猎物,己经循着诱饵,一步步走进了猎人事先布好的围场。

只是,这富丽堂皇的晏府,这慈眉善目的家主,那深居简出的“佛女”……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猎人,谁又是注定被撕碎的猎物?

这场戏,才刚刚拉开猩红的帷幕。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