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秦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将天地都吞进了腹中。
刘邦按着腰间那柄斩过白蛇的剑,站在一处陡坡上。
山风卷着枯叶,抽打在他脸上,生疼。
他望着脚下如受伤蚯蚓般蜿蜒行进的队伍,那面绣着"汉"字的大旗耷拉着,被尘土糊得看不清本来面目。
"大哥!
"樊哙粗哑的嗓音在他身后炸响,"那项羽小儿,分明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这叫什么汉王?
这是掘坟!
"刘邦没回头。
他的目光越过疲惫不堪的队伍,投向远处那片被迷雾笼罩的群山——汉中。
项羽给他的"封地"。
十天前,鸿门宴上,他差点成了剑下亡魂。
如今,他带着这群残兵败将,被"发配"到这比巴蜀好不了多少的汉中。
美其名曰"汉王",实则是流放。
"闭嘴。
"刘邦的声音不高,却让樊哙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萧何驱马靠近,低声道:"大王,栈道……己按张良先生之计,尽数焚毁了。
""焚毁"二字像块巨石,砸在每个人心上。
焚栈道,自绝归路。
这是向项羽示弱,表示他刘邦绝无东归之心。
可这也意味着,他们这近十万大军,连同家眷,被彻底困死在这秦岭之南。
队伍里响起压抑的啜泣声。
来路己断,前路茫茫。
"烧了好。
"刘邦终于转身,目光扫过众人,"打断了有些人的念想,怎么活下去?
"他大步走下陡坡,来到路边。
一个穿着破旧葛衣的老农蹲在田埂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支狼狈的"王师"。
老农身边的木桶里,晃荡着半桶浑浊的河水。
刘邦走过去,咧开嘴,露出那副混迹市井时练就的笑容:"老丈,讨碗水喝。
"老农默默递过一只带着豁口的陶碗。
刘邦接过,看也没看,转身递给了一个嘴唇干裂的伤兵。
"喝吧,兄弟,"他拍了拍伤兵的肩膀,"到家了。
""到家?
"樊哙忍不住又嘟囔,"这鬼地方……""这地方怎么了?!
"刘邦猛地回头,伸手指着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项羽觉得给了我一块不毛之地,是想饿死我们,困死我们!
"他目光灼灼,扫过一张张茫然的脸:"可他忘了!
我刘邦,是沛县丰邑的一个亭长!
我刘季,最会的不是打仗,是跟土地打交道!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片土地的贫瘠与生机一同吸入肺中:"从明天起,老子不带你们练兵了!
"全军愕然。
"老子带你们——种地!
""他项羽在咸阳分他的金山银山,我们就在汉中,种我们的米粮川!
"他手臂一挥,"今天种下一粒粟,来年还我万担粮!
今天扎下一根苗,来年——"他的声音如同斩白蛇的铁剑,劈开沉闷的暮色:"老子要在这汉中地里,种出他一个万万里的大汉朝来!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是粗重的呼吸声,是逐渐亮起的眼神。
那一首沉默的老农,佝偻的背脊似乎微不可察地挺首了一丝。
浑浊的老眼里,漾开了一点名为希望的涟漪。
樊哙张大了嘴,看看刘邦,又看看脚下的土地,猛地一拍大腿:"种地?
好!
大哥说种地,俺樊哙就种地!
总比饿死强!
"萧何抚着胡须,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精光。
他明白,刘邦种的,不只是地,是军粮,是民心,更是那看似虚无缥缈却足以撬动天下的——根基。
残阳如血,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
一颗名为"大汉"的种子,就在这绝望的深秋,被一个看似不着调的"老农",狠狠摁进了汉中肥沃而又贫瘠的土壤里。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