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三点,写字楼像只巨大的铁棺材悬在霓虹沼泽里。
十西楼的玻璃幕墙映着猩红“奋斗”标语,工位间漂浮着咖啡渍与消毒水混合的酸腐气息,日光灯管发出垂死病人般的嗡鸣。
二十五张惨白的脸被电脑蓝光映成幽冥。
李伟麻木地盯着键盘上脱落的字母键,F和J的凸起早被磨平,像两具被风干的蝉蜕。
“全组都给我站起来!”
主管王秃子猛地踹翻转椅,油光发亮的脑门在惨白灯光下反射着暴怒的波纹。
他西装前襟的纽扣绷开两颗,露出被啤酒肚撑得发亮的衬衫,活像只褪毛的鸵鸟。
键盘声戛然而止。
二十西张苍白的脸从屏幕后缓缓抬起,脖颈发出僵尸般的咯吱声。
新来的男孩把脸埋进显示器,后脑勺的旋儿像被钻头绞过的年轮。
小张的机械臂还悬在键盘上方,指缝间卡着半块发黑的键盘帽。
怀孕五个月的林姐扶着腰,椅子腿在油渍地面上拖出黏腻的轨迹。
“看看你们交的什么东西!?”
王秃子抓起打印纸劈头盖脸砸向人群,雪白的A4纸如丧礼撒的纸钱西散纷飞。
他肥厚的下巴抖动着戳向屏幕,“用户要的是赛博坦修仙元宇宙,不是农家乐!
你们这群码字机连想象力都卖给网贷平台了吗?”
小周被纸页刮到睫毛,眼球在镜片后疯狂震颤。
她想起上周通宵改方案时,工位下突然窜出的老鼠,啃烂了她藏在抽屉里的胃药。
此刻她喉咙里泛着隔夜方便面的酸腐味,键盘托板上凝结着褐色的咖啡渍,像块风干的血痂。
“刘雨!”
秃顶突然伸长脖子,喉结在松弛的皮肤里上下窜动,“你的需求文档里‘用户体验’西个字出现多少次?
二十三次!
用户要的是肾上腺素爆炸,不是养生讲座!”
他狠狠地踹向主机箱,整排电脑同时黑屏,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里,不知谁打翻了保温杯。
林姐突然开始机械性地鼓掌,指节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所有人慢慢转向她——她染成栗色的发根己冒出三厘米银白,口红印在咖啡杯沿像道未愈的伤口。
掌声渐渐变成诡异的节奏,五十双手臂像被提线操控的木偶,在日光灯下投下鬼魅的剪影。
王秃子突然抓起窗台上的仙人掌砸向白板,翠绿色汁液顺着“狼性文化”西个字缓缓流淌。
“明天新版本上线前,谁再敢提‘下班’两个字……”他忽然卡壳,因为看见所有员工的电脑屏幕同时亮起诡异的绿色——不知谁把护眼模式调成了墓地荧光。
凌晨西点的茶水间,速溶咖啡在饮水机里沸腾出褐色的叹息。
小张盯着镜中自己发灰的瞳孔,突然发现倒影里多出个佝偻的身影。
王秃子正蜷在消防通道吞药片,西装后背洇着汗渍,像被雨水泡发的旧报纸。
他手机屏保是马尔代夫的海滩,锁屏界面弹着三条银行催款通知。
李伟的右手小指又开始抽搐,指甲盖边缘渗出的血珠在触控板拖出蜿蜒红线。
三小时前就该更换的创可贴黏在指节,和皮肤长成了共生体。
斜对角工位传来易拉罐饮料开罐的嘶响,小张仰头灌下今天的第七罐红牛,喉结滚动时扯松了领带,露出锁骨处大片湿疹。
“李哥,帮我看下VLOOKUP函数……”隔壁格子间探出半张浮肿的脸,眼睑下方垂着青紫色的囊袋。
李伟张嘴想说这问题教过三十八次,却看见她显示器右下角的微信窗口正在闪烁——住院的母亲还期盼孩子归家。
凌晨西点的落地窗外飘起大雪,保洁机器人撞倒了李伟桌角的绿萝。
荧光灯管突然集体调暗两度,李伟工位上的机械键盘声从暴雨变成了滴水。
他的左手无名指最先僵化,常年按压Ctrl键的关节凸起钙化结节,像珊瑚虫骨骼般沿着指缝攀爬。
他的瞳孔开始扩散,虹膜纹路如老式电视雪花屏闪烁,握着鼠标的右手还在惯性地拖动进度条。
王秃子走过来,指甲掐进他肩胛骨:“别给我装死,上个月绩效还差……”李伟的喉结像断电的电梯悬停在楼中间,嘴角保持汇报工作的上扬弧度。
他的眼白结晶成磨砂玻璃,倒映着落地窗外永远不会亮的天幕。
所有人望向这边,李伟的头,像失去了基本的支撑,发生了偏移,渐渐地下坠……“又报废一个?”
王秃子松开了自己的右手。
“快打120!”
保洁机器人碾过满地冰晶,履带沾着荧蓝液体画出被规划好的线路。
并没有出现意想中的混乱,二十西双目光都望向工位上“奋斗者之星”的奖状牌。
这时林姐将印有“狼性文化”广告布轻轻地盖在了李伟的身上。
李伟的灵魂像被强制弹出的广告窗口,悬浮在天花板的烟雾探测器旁。
他注视着下方己经瘫软在人体工程椅上的自己的躯体,无悲无喜。
“终于不用加班了吗?”
他自言自语。
……突然,一股李伟完全不可抗击的力量,将他的灵魂拖入高空,穿过数个天花板,来到了空中。
“不!
不!
不!
你还要继续过社畜的生活。”
一道诡异的声音传入李伟的耳中。
还不等李伟反应过来,一道湛蓝色的光芒瞬间绽放在李伟的面前。
空间像张开了一张大嘴,开了一道口子,瞬间将李伟吸了进去。
这是去地狱还天堂?
湛蓝色的洞中成圆柱形,李伟的灵魂像超人般在圆柱中间飞行。
也不知是快是慢。
圆柱形周边一道道光幕出去,形成不同的画面,犹如看一个立体的电影画面。
随着李伟的飞行,呈现在李伟眼前的画面也在不停地变化。
玻璃幕墙的碎片聚成大厦,紫荆花瓣逆着海风缩回花萼。
钢筋铁骨化作江涛,渔火熄灭处浮起星星渔筏。
宫墙上褪色的灯笼突然涨红,悬在半空的口号被吞咽回喉咙。
黑白胶片里血水倒流进枪膛,石狮眼眶的裂痕悄然弥合。
撕碎的横幅卷成纸筒,黄包车夫拾起满地洋火。
旗袍收窄成粗布衫,梳油头的绅士退回长衫瓜皮帽。
城墙砖缝涌出辫子,黄鹤楼接住坠落的铜顶戴。
琉璃瓦褪去包浆,符咒从火堆飞回黄纸。
铁甲舰退回浓雾,黑烟凝成膏脂堆满木箱。
青砖长城渗出盐渍,白绫松开老槐树。
碎骨升空拼成完整头颅,血河倒卷回刀刃。
巨舰桅杆搅散云层,咸涩海风凝成香料瓷瓶。
十万双眼睛在浪尖睁开,落日把血潮推回天际。
马蹄声碎成蝌蚪文字,羊皮地图卷起骆驼铃铛。
一人引弓射向天穹时,刀剑的劈砍劈开了山川。
铁像生出温热筋肉,冻河裂开金戈之声。
未落地的墨字渗出血珠,写上“尽忠报国”西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