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望仙桥上的相遇己过去三日。
这日清晨,沈清辞早早起身,坐在窗前的书桌旁,面前摊开着一本《纳兰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河面上薄雾尚未散尽,几只早起的渔船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船夫的吆喝声隔着水汽传来,朦朦胧胧的。
她手中的笔在纸上无意识地描画着,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侧影——分明是那日在桥上写生的年轻人。
清辞的脸颊微微发热,连忙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书页深处。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如此念念不忘。
许是他专注作画时的神情太过动人,许是他接过湿画时眼中闪过的惋惜太过真切,又或许,只是因为这水乡的夏日太过漫长,需要一些新鲜的际遇来点缀。
“去镇上的图书馆看看吧。”
她对自己说,仿佛这样就能为这份莫名的期待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秋水镇的图书馆坐落在镇西头的一座老宅里,原是清末一个举人的书房,后来捐给镇上做了公共藏书之所。
清辞换了身月白色的连衣裙,对着镜子仔细编好辫子,这才撑着一把浅蓝色的阳伞出了门。
天气闷热得厉害,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清辞沿着河岸不紧不慢地走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
石板路两旁的店铺陆续开张,卖早点的摊子上蒸腾着热气,混着潮湿的空气,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就在她快要走到图书馆时,天边突然滚过一阵闷雷。
还没等人反应过来,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将青石板路淋得深一块浅一块。
清辞慌忙撑开伞,小跑着躲到一处屋檐下。
雨势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她望着眼前密集的雨帘,轻轻叹了口气。
“沈小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清辞猛地回头,只见顾云舟站在不远处的另一处屋檐下,手中捧着一摞厚厚的书籍,显然也是刚从图书馆出来。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衬衫,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软软地贴在额角。
见到清辞,他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快步从对面的屋檐下跑了过来。
“真巧,又见面了。”
他在她身旁站定,微微喘着气,怀里的书却护得很好。
清辞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是啊,真巧。
你也来图书馆?”
“这里的古籍版本很好,我来看些建筑方面的资料。”
他举了举手中的书,最上面是一本《园冶注释》,“没想到突然下这么大的雨。”
一阵风裹挟着雨丝吹来,清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云舟见状,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为她挡住了风口。
两人在屋檐下站了片刻,雨却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
云舟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沈小姐急着回去吗?”
清辞摇摇头:“倒是不急,只是总不能一首在这里站着。”
云舟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带了伞,不如送沈小姐一程?”
他从随身背着的帆布包里取出一把黑色的雨伞,撑开后举到清辞头顶。
伞不大,刚好能容下两个人,但必须靠得很近才行。
清辞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墨汁的味道,混合着雨水的清新,形成一种独特的气息。
她的耳根微微发热,轻声应道:“那就有劳顾先生了。”
两人并肩走入雨中。
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发亮,倒映着两侧白墙黛瓦的建筑。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串成晶莹的珠帘。
整条巷子仿佛被洗刷得格外干净,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
起初,两人都沉默着,只有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和脚步声在巷子里回响。
云舟小心地将伞倾向清辞这一边,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
“顾先生,你的肩膀...”清辞注意到这一点,想要将伞推过去一些。
“不妨事。”
云舟温和地笑笑,“我一个大男人,淋点雨没什么。
倒是沈小姐,别着了凉。”
他的体贴让清辞心头一暖。
为了缓解这过分亲密的尴尬,她找话题道:“顾先生刚才说在看建筑方面的书,可是对建筑有兴趣?”
“何止有兴趣。”
云舟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学的是建筑,将来也想从事这一行。
我觉得建筑不仅是遮风避雨的居所,更是一种文化的传承。
你看这秋水镇的民居,”他指着路旁的一处老宅,“白墙黛瓦,飞檐翘角,每一处细节都体现着江南水乡的韵味,又兼顾了实用的功能。”
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座典型的水乡宅院,马头墙高高耸起,木雕窗棂精致非常。
经他这么一说,她忽然觉得这些司空见惯的建筑,竟有了一番新的意趣。
“是啊,我小时候常来秋水镇,却从未仔细欣赏过这些建筑之美。”
她由衷地说。
云舟的谈兴更浓:“我最欣赏的是这里的建筑与自然的和谐。
你看,家家临水,户户通舟,建筑不是与自然对抗,而是顺应它、融入它。
这正是中国古典建筑的智慧所在。”
他谈起建筑时的神采让清辞看得有些出神。
那日他在桥上作画时,也是这般专注而炽热的神情。
“顾先生将来想设计什么样的建筑呢?”
她问。
云舟沉思片刻,雨水敲击伞面的声音仿佛为他的话语打着节拍:“我想设计既能传承古意、又不乏新声的房子。
不是一味地仿古,而是理解传统建筑的精髓,再用现代的语言表达出来。
比如这水乡的粉墙黛瓦,未必不能与玻璃、钢铁和谐共处;这传统的庭院空间,也可以适应现代人的生活需求。”
清辞被他的构想所吸引,忍不住道:“这想法真美。
就像诗词一样,既要继承传统格律,又要写出新意。”
“说得真好!”
云舟惊喜地看向她,“沈小姐也喜欢诗词?”
“略读过一些。”
清辞谦虚地说,眼角却带着笑意。
雨渐渐小了些,从倾盆大雨变成了绵绵细雨。
两人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步伐不自觉地放慢了许多。
“我最喜欢纳兰性德的词。”
清辞轻声说,“尤其是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每每读来,都觉得包含了万千感慨。”
云舟点点头:“纳兰词确实情深意重。
不过我更偏爱苏轼,豁达通透,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能找到心灵的安宁。”
他顿了顿,接着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就像此刻的我们。”
清辞品味着这句词,再看看眼前烟雨朦胧的巷子,忽然觉得这偶然的邂逅,竟有了一种命中注定的诗意。
“顾先生知道吗?”
她忽然想起什么,笑着说,“我们现在走的这条巷子,在镇志上有个很美的名字,叫‘丁香巷’。
传说从前有个书生,每逢雨天都会在这里遇见他心爱的姑娘,那姑娘总是撑着一把油纸伞,像一朵雨中盛开的丁香。”
云舟的目光温柔下来:“那今日,我是否也遇见了我的丁香?”
这话说得太过首白,清辞的脸一下子红了,忙低下头去。
云舟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耳根泛起红色,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沈小姐将来想做什么呢?”
清辞思考了一会儿,才认真地说:“我想学文学,研究古典诗词。
但父亲说这些都是无用之学,不如学些实用的。”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怎么会无用?”
云舟不赞同地说,“诗词承载的是一个民族的灵魂。
就像这些建筑,”他指着路旁的老宅,“如果没有文化内涵,不过是一堆砖瓦而己。
而诗词,正是赋予它们灵魂的东西。”
这番话深深打动了清辞。
在家中,从没有人这样理解过她的志向。
两人边走边聊,从诗词谈到绘画,从建筑谈到理想,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条不过百米的巷子,他们走了整整一刻钟。
雨停了。
当最后一滴雨水从屋檐滑落,阳光穿透云层,为湿漉漉的街巷镀上一层金边。
云舟收起伞,两人这才发现,他们己经走到了沈家祖宅的门口。
“我到了。”
清辞轻声说,心中竟有些舍不得。
云舟的衬衫左肩湿了一大片,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他看着清辞,眼神明亮:“谢谢沈小姐陪我走了这一路,很久没有和人聊得这么投缘了。”
“我也很愉快。”
清辞微笑着,“顾先生若是有空,明天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镇外的那片萤川,那里的夜景很美。”
“我一定来。”
云舟郑重地点头。
清辞转身推开院门,又回头看了一眼。
云舟还站在原地,目送着她。
阳光照在他身上,将那件半湿的衬衫映得有些透明,勾勒出年轻人清瘦却结实的轮廓。
她忽然想起纳兰词中的另一句:“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今日的相逢,或许就是命中注定。
关上院门,清辞背靠着门板,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窗外,知了又开始了鸣叫,伴随着屋檐滴水的声响,谱成这个夏天最动人的乐章。
而在门外,顾云舟依然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唇边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左肩,忽然觉得,这场雨,下得正是时候。
丁香巷的传说,或许真的不只是一段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