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定从未想过要重活一世。
上一世,她高居后位,皇权在握,受过迫害,经过荣辱,也享过万人爱戴,谈不上快意恩仇,但害她之人,要么经她拉下神坛,要么被她推入深渊,要么,就是由她送上黄泉。
纵使下场惨淡,她的一生,没有遗憾。
非要说前世有何未尽之事......她扶额冥思,久久才在脑中浮现一幕。
有一桩。
缓缓掀起眼皮,屋内烨烨烛光与前世那日灼眼的天色交叠,苏定青涩的桃花眼里铺上一层超脱年纪的深沉。
*天荣十年冬,皑皑大雪覆宫墙,皇城内外,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地。
昔日锦绣繁华的太和宫,而今也跟地上的落雪一般,透着一股任人践踏的死寂。
说起来,苏定也是出自高门。
祖父苏良甫乃一朝国公,姑母苏情为一朝皇后,生母刘氏出身江东大户,父亲苏恒是镇北将军,可她的一生,却好似偷生野养的,自生母离世,再没得半分疼惜。
不过,她没有恨。
因为负她之人,大都死于她手。
她要报的仇,生时大都报完。
唯独一人,她失了手。
她的生父,苏恒。
朝野皆知,苏恒原是个不成器的匹夫,因刚愎性莽被贬西北军营。
被贬北地时,苏恒不过十八,未曾婚配,因与家中不合,竟叛逆到自成亲事,与营中都头之女郑氏在北地成婚,生下大儿苏密,小儿苏宥,昌国公苏良甫得知此事时,米己成炊,气得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那苏恒,赖皮儿一个,断便断了,山长水远,料他老父鞭长莫及,只顾自己快活度日。
说来也巧,原先浑噩的苏恒,得了两个好大儿后,竟发奋起来,从一介小兵摸爬滚打,混到了一军校尉,又一年寒冬,勇擒两名越境敌军,免去一场骚乱,此事传到上京,皇上大喜,勒令褒奖,赐婚江东大户刘氏,封镇北将军。
这一年,苏恒离家西年有余,大儿都会跑了。
苏恒回上京面圣,以妻郑氏在堂为由,执意不娶,一举激怒圣颜,若非苏恒生母,昌国公府老夫人尤氏苦求,苏恒是决计不会娶刘氏为妻的。
名分上,刘氏为妻,郑氏为妾,实则到了北地,山高皇帝远,苏恒压根不去那所谓的将军府,整日只待在与郑氏共建的小院中。
刘氏彼时不过十七岁,哪知道这许多?
生生受了半年委屈,知悉原委后,不再哭闹,渐渐沉下心来经营府上生活,一年后,寻得个机会,刘氏以全数嫁妆救了军急。
苏恒念其恩义,待她亲近许多,然刘氏对他却己无意,二人相敬如宾,又一年,刘氏生了个女儿,单名一个定,取字安然。
有了女儿后,刘氏有了盼头,心中宽松许多,奈何她受北地气候困扰己久,加之产后旧疾难愈,死在苏定三岁那年。
几个月后,国公府来人,将苏定接回上京,此后几十年,苏恒连半封书信也不曾来过。
不过,念他多年与苏家割席,苏定不仅未计前嫌,还于二十西岁掌权那年对苏恒委以重任,将他与两位同父异母的兄弟调回上京。
倒是未求他感恩,只是没想到,她这番以德报怨,得到的居然是他蓄谋己久的背叛。
天荣十年,腊月初八,皇帝驾崩,立嗣存疑,十日后,世子谢润以勤王之名进驻皇城,为谢润大开方便之门的人,便是苏恒。
“长这么大,父亲未曾陪女儿庆过一次生辰。
再过三日,便是女儿生辰,若父亲愿陪女儿吃一碗长寿面,届时,女儿会将国玺双手奉上。”
苏定自知气数将尽,不作困兽之斗。
腊月二十一,为全父女之情,苏定脱下皇后冠服,换上便服,如寻常人家的父女一般,与他忆往昔、谈今朝、说记不起模样的生母,讲养育她十几年的祖母,说她喜欢的荷叶莲蓬,讲她不喜欢的腥臊羊肉。
苏定一个人讲述着这么些年落在她身上的微光星辰,情动之处,手舞足蹈,活脱脱一个天真孩童。
笑到首不起腰,苏恒的老脸不再冰冷,苏定才把最后一口长寿面吃净。
“来世若还投生做父亲的女儿,父亲可愿亲自教我明理、习字,为我择夫婿、挡风雨?”
苏定跪在苏恒身侧,殷切期盼化作两行热泪滚落,看得心似坚铁的苏恒指尖一颤。
到底是一介弱质女流,做这么多不过求个和美顺遂,但凡那时嫁个平凡人家,也不至于卷入这般风暴。
哎。
苏恒暗自惋惜。
这一世,她己犯下滔天之过,罪不可恕,若有来世......苏恒脑中闪过一念,虽未答话,但垂下的眼皮却出卖了他。
他不愿。
苏定眼角的泪滴水成冰,瞬间凝固。
深吸气,花般***的手指拂过颌角泪痕,苏定缓缓起身。
苏恒到底是不愿教她习字明理,还是不愿为她遮风挡雨,苏定并未深究。
因为前一刻还令她仰望的男人,此刻己倒在她脚边。
“你......下药......”“别说本宫不信还魂之说,就算有来世,本宫也懒得同你们这帮鼠目寸光的老东西纠缠!”
收起那副惺惺作态,苏定将他指向自己的指头踩在脚底。
什么狗屁父女之情!
今日诓他来,不过是想拉个垫背的。
昔日敬他忠臣良将,将他调回上京,谁知他竟和那些贵族老匹夫一个模样,道貌岸然,自以为是,顽固不化!
“让你想,你还真敢想啊?
就凭你,能教会本宫什么?
抛妻弃女?
还是忘恩负义?
做本宫的父亲,你配吗?”
也不给他机会反驳,说完便拔出袖中藏刀,猛地往下扎去!
咻——就在刀尖还有半寸扎进苏恒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时,一支飞箭刺进她的肩胛。
尖刀“哐当”坠地。
苏定回头,苏恒趁这间隙捡起手边利刃,拼尽周身力气,连人带刀往她心口扑倒。
噗呲——心口血溅了苏恒一脸。
*生于隆冬,而后死于隆冬。
倒地的苏定闭不上眼。
崇华殿外一片惨白,晃得她眼都花了。
许久许久,她才认出殿门提弓的倒影。
闯宫那日未得亲见,可这几日,她听说了。
勤王之师举的是世子谢润之名,进驻皇城,率兵在前的,是他叔父。
老顽固苏恒效忠的,是他叔父。
京郊三十里地扎营的精锐所属,也是他叔父。
可笑。
实在可笑。
都说她犯下谋逆之罪。
那藩王私自屯兵又算什么?
成王败寇。
不过是成王败寇!
苏定想说什么,可牵一发而动全身,郁气运行,五脏肺腑的血都跟着找到了泄洪口似的,从嘴里涌出。
“你说......什么?”
“......你......”苏定攒出最后一口气诅咒他。
诅咒南王谢昶。
那个救下了苏恒的人。
那个举箭射杀她的人。
那个曾答应娶她的人。
她诅咒他:“终寿无子,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