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寿宴暗潮腊月初七，三九寒天。
寅时未过，宁荣街己被车轮碾得吱呀作响。
荣国府正门六扇齐开，鎏金铜钉在薄雾里闪出乌沉沉的光。
两尊汉白玉石狮披红衔炮，硫磺混雪，呛得路人掩鼻又张望。
——今日贾赦西十整寿。
府门外，车马自街头排到巷尾。
高头骏马披织金障泥，车轿紫檀、花梨打就，窗嵌整块玻璃镜，映雪色与灯影。
小厮獭皮帽油靴，举竹杖吆喝；轿夫绛红短褂，铜扣跑动时哗啦啦，像给雪天添挂炮。
西花厅内十二道地龙烧得旺，地砖冒热气，鞋底雪粒瞬化成水珠。
鎏金珐琅火盆银霜炭通红无烟气，龙口衔珠灌沉香屑，热一熏，沉水香与梁上《麻姑献寿》缠，似神仙也赴宴。
戏台楠木桩，苏样绣棚。
蟠龙柱龙鳞翠鸟羽，灯下幽蓝。
鼓板响，十二名小戏子水磨腔唱《拜寿》，郭子仪七子八婿抛笏板，红绳串成“笏帘”，宾客喝彩。
贾赦双翅唐巾，赭石宋锦五蝠捧寿，羊脂玉带十二南珠。
眉目本阴沉，今被烛火酒色蒸出红润。
他举杯：“今日之宴，赖祖德宗功，亦赖诸公抬爱！”
众宾客轰然。
左侧张友士绯袍金鱼袋，右侧王子腾遍地金蟒衣悬御刀；下首宗室贝子、阁部九卿，乌纱绯袍金紫交错。
女眷碧纱橱珠帘低垂，鬓影钗光隔帘闪，似一池碎金。
酒过三巡，张友士笑：“老世翁福寿双全！”
王子腾接：“琏哥儿独当一面，长房后继有人。”
众齐赞“雏凤清于老凤声”。
贾赦大笑，目光斜掠——贾琏正执壶斟酒。
宝蓝箭袖石青倭缎，腰悬羊脂玉鱼，面如冠玉。
袖中手指却因用力泛白：父亲己查祭田三千两、盐引两千道，更恨他“银票加印”三月滚十万，视若妖法。
台上唱到“一门朱紫，永固皇图”。
贾赦忽然起身，看似微醺，步履却稳。
他一把揽住贾琏肩膀，笑声朗朗：“我儿辛苦！”
众目睽睽下，他俯身贴耳，用极低极冷的声音道：“今夜子时，鹤轩。
为父有份‘大礼’，单独给你。”
贾琏垂眼，睫毛在灯下一颤，像飞蛾扑火。
他恭敬答：“儿子记下了。”
声音温润，听不出半分波澜。
二、鹤轩毒杀子时。
荣国府沉入墨海，连犬吠也听不见。
雪未停，细碎的盐粒子变成鹅毛，一片片贴在飞檐上，发出极轻的“嗒嗒”声。
贾琏独自行在夹道。
羊角灯的光只照出三尺，光圈边缘，雪片像无数白蛾扑来。
他穿一件玄狐皮大氅，脚下鹿皮靴踩进深雪，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像有人在身后尾随，回头却只见自己一行脚印，瞬间被新雪填平。
鹤轩在府西最僻处，原是贾代善晚年静修之所。
三间小小轩厅，外覆松皮，内衬沉香板，西面皆窗，窗棂雕“岁寒三友”。
此刻窗内透出橘红火光，像雪夜里一颗跳动的心。
贾琏推门，热浪扑面。
火盆烧得旺，紫铜盆里银霜炭噼啪炸响，火星溅到贾赦衣角，他亦不拍。
贾赦己换玄色缂丝首裰，发用青玉簪绾住，膝上横一块羊脂玉佩，指尖摩挲，玉声细碎。
案上，两只成窑五彩小盅并排，釉色莹润，像捧了一汪春水。
“来了？”
贾赦抬眼，竟带笑，“外头冷，先暖暖。”
他亲手执壶，壶嘴微倾，一线琥珀色酒液落入盅中，泛着奇异的碧绿光，像深夜坟地里的磷火。
“宫里赐的‘琥珀光’，三十年陈，加了几味舒筋活络的药。”
贾赦将左盅推给贾琏，“你今日操劳，尝尝。”
贾琏双手接过，指尖碰到父亲指腹，冰凉。
他仰头饮尽。
酒味甘醇，后味却泛苦，苦里又透出一丝诡甜，像熟透的浆果里钻出一只蚁。
贾赦放下自己那盅，未饮。
他抬眼，眸色在火光里凝成两点寒铁：“酒喝过了，话也该说明白。
——祭田，乃祖宗血食；盐引，系朝廷纲法。
你两样都敢伸手，还弄些‘银票加印’、‘杠杆’、‘现金流’的妖词，搅得合家不宁。
赦这些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你年幼。
如今，你翅膀硬了，敢把荣府往火坑里拖！”
贾琏想开口，一股燥热忽从丹田窜起，像有人往血管里灌了融化的铜。
他耳中“嗡”的一声，灯火、雪声、父亲的脸，瞬间扭曲。
贾赦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放心去吧。
凤丫头、平儿，还有你那一双儿女，为父自会‘好好’照看。”
“照看”二字，咬得极重，像两枚钉子，钉进贾琏耳膜。
贾琏想站，膝弯却一软，整个人跌回绣墩。
他看见父亲转身，背影像一截黑塔，面向壁上那幅《雪景寒林图》，再也不回头。
……雪更深。
贾琏不知自己怎么走回小院。
沿途石灯笼被风吹得“哐啷”作响，像催命更鼓。
院内漆黑，只有上房窗棂里残存一点微红——那是平儿给他留的一盏瓜形灯，灯芯将尽未尽，像垂死人的一口气。
他跌坐榻上，想喊，喉咙却粘在一起，只发出“嗬……嗬……”的哑音。
腹中那团火猛地炸开，化作千万根烧红的针，同时刺向五脏六腑。
他低头，看见自己十指指甲己呈青紫，血珠从甲缝里渗出，像十粒小小红豆。
更香燃到最后一截，灰白的香灰轻轻折断。
贾琏仰面倒下，瞳孔里映出窗棂外那方漆黑的天。
雪光透进来，照得他脸上浮出一层银霜。
意识泯灭前，他忽然想起白日戏台上那出《满床笏》——郭子仪七子八婿，笏板满床；而他贾琏，只留得满榻血污。
更香烬灭。
雪，无声地覆盖了所有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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