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二十西年冬。
幽州杀虎岭上早己白雪皑皑。
寒风凛冽,携卷着漫天风雪呼啸而过。
山下,湖边。
沈洛握着鱼竿掸了掸斗笠上的积雪,又拢了拢肩上的蓑衣。
天色渐暮,但这即将到来的黑暗对于沈洛来说,与白天并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他本就是个瞎子。
作为瞎子,拥有的乐趣不多。
而钓鱼,算是其中之一。
一根鱼竿一水边,一个马扎坐一天。
“喂,瞎子!
天快黑了,我们该回去了。”
说话的是个瘦弱女童,扎着两个丸子头,约莫七八岁,两颊鼓鼓囊囊的,好像正含着什么。
此刻正蹲在一旁双手托腮看着水面,显得极为无聊。
水面上没有浮漂,只有一根细细的鱼线没入水中。
“这么快就天黑了?”
沈洛伸手摸到身边的鱼篓晃了晃,有些不甘的说,“你先回去吧,我再钓会。”
“要不是我娘担心你一个瞎子迷了路,我才不来呢。”
小女孩嘴里吐出一颗蜜饯核,“别钓了,一下午了,见你连根毛都没钓到。”
“你懂什么?”
沈洛紧了紧手中的鱼竿,喊道,“钓鱼佬永不空军!”
“嘁!”
小女孩鄙夷的看了沈洛一眼,“昨天你就是空着手回去的。”
“放你娘的狗.....”沈洛急了,意识到不对,马上改口:“放屁,老子昨天可是在这喝饱了湖水再回去的,算不得空军。”
对于钓鱼佬来说,空军无疑是最大的耻辱。
“你敢骂我娘!”
小女孩似乎抓住了瞎子的把柄,“我回家告诉我娘去,让她再也不给你治眼睛......”沈洛立马放下鱼竿朝她脸上摸去,摸了几下一把捂住了小女孩的嘴巴,“可不敢胡说啊,不敢胡说......”“呜呜呜......”小女孩哼哼着用力掰开沈洛的手,喘着粗气喊道:“瞎子,你的鱼竿要被拖走了!”
沈洛闻言,连忙放开小女孩,一头扎入了水中。
扑腾了几下之后,他抓着鱼竿爬上岸来,鱼竿下面,还挂着一条肥美的大鳜鱼。
掂了掂,凭手感,至少五斤重。
“哈哈哈哈.......江小童,跟你说了钓鱼佬永不空军吧!”
顾不得浑身湿透冰冷的衣物,沈洛笑嘻嘻的摸到鱼钩,钩锋尖利。
滋啦一声,鱼腹己被他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紧接着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嗖的一下插入鱼肚,精准的掏出一枚绿色鱼胆送入自己口中。
随着喉结滚动,鱼胆己然被他吞下。
“苦吗?”
小女孩江小童表情扭曲,仿佛刚才吞下鱼胆的是她一样,顿时嘴里的蜜饯都不香了。
“有点。”
钓鱼有货,苦点又算得了什么。
沈洛将那条肥美鳜鱼扔到江小童面前,心中郁结一扫而空。
“小童,走,回家,这条鱼算是我给你娘的诊金。”
说完拿起鱼竿左右敲击着地面,循着小路走去。
那抬头挺胸的模样活像一个得胜而归的将军。
江小童抱起地上的鳜鱼跟在他身后,踩得雪地咯吱咯吱的响。
“瞎子,鱼胆真能退翳明目吗?”
“不知道。”
“你的眼睛真能治好吗?”
“袖娘是这么说的。”
沈洛一边用鱼竿扫探着脚下的路,一边解下腰间的酒壶,摸索着拔掉酒塞。
仰起脖子,却迟迟没有等到酒流下来。
晃了晃,空空如也。
“嗯,我娘是太平镇最好的郎中,她说能治,那就一定能治!”
江小童肯定的点了点头,抱着鱼一路小跑的跟着沈洛回到了太平镇。
......虽是寒冬,太平镇上的夜市依旧灯火通明。
集市两旁的商铺灯笼高挂,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一派祥和景象。
若有外人来此,绝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个世道动荡的年代,竟然还有如此繁华的小镇。
“小童,城门口今日怎么这么热闹?”
沈洛停下了脚步,侧耳朝向城门口的方向。
江小童踮起脚尖望了望,“好像......官府的人在张贴告示。”
“带我去看看。”
两人挤入人群,来到告示栏前。
“你个死瞎子,看得到榜文么?
凑什么热闹!
滚!”
沈洛一个趔趄,突然被人在后面狠狠的推了一把。
踉跄了几步,用鱼竿撑地才勉强没有摔倒。
“对不住,对不住。”
不等别人继续开骂,沈洛自顾自的道着歉,“是我挡着你们了,实在是抱歉。”
江小童却揪住一个壮硕男人的衣角,仰头死死的瞪着他。
男人大冬天的光着半边膀子,一条空荡荡的衣袖胡乱的纳在腰间。
推人的就是这个男人。
男人似乎并不在乎推人的事,抬头看着榜文,未察觉小女孩揪住他的衣服。
身边的一个肥胖妇人却一巴掌甩在江小童脸上,“小狐狸,瞪什么瞪,再瞪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江小童只是个身体瘦弱的小女孩,经不起妇人那一巴掌,鳜鱼脱手,摔在了地上。
光膀男人这才注意到地上的小女孩,故做心疼的喊道:“哟,这不是江小童吗?
你娘在门口望你半天了。”
“你个挨千刀的!”
肥胖妇人揪着他的耳朵,“胡铁匠,你怎么知道那骚狐狸在门口,是不是色心不死,还惦记着那骚狐狸呢?”
“不敢,不敢......”胡铁匠连连向肥胖妇人求饶,“松手松手......”这一幕把围观的人群逗得哈哈大笑。
见有人捧场,肥胖妇人接着囔道:“呸!
那骚狐狸,自己男人死了就整天在门口搔首弄姿,勾引别家男人,真是***。”
沈洛摸索着蹲下身捂住了江小童的耳朵,小心翼翼的赔笑道:“胡大婶,说话留点口德,日后您必将大富大贵......”肥胖妇人一脚将沈洛踹翻在地,插着腰破口大骂:“你个死瞎子,有你什么事?
太平镇收留你,那才是你祖上积了阴德......”“整天无所事事,吊儿郎当,拎着根破鱼竿到处晃。”
“你是不是跟那骚狐狸有一腿?
死瞎子配骚狐狸,真是天生一对......”一个青年高声起哄道:“哎!
江小童,回家问问你娘今晚需不需要人暖被窝,我可比一个瞎子火力壮。”
“怎么,你小子也看上袖娘了?”
身边的人不解的问,“袖娘孩子都快八岁了!
你还未婚,就不怕被克死了?”
青年乐呵呵的回应,“那么一个大美人,睡一次死了也值啊。”
“哎!
江小童,我有一条大鳝鱼,回去问问你娘要不要?”
“哈哈哈......”正在张贴榜文的差役也抽出空来喊道:“怕不是条小泥鳅吧,那可满足不了袖娘哦。”
旁边的男人们全都猥琐的笑了起来。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沈洛捂着江小童的耳朵,缓缓站起身来,喃喃念道:“三思而后语,多思而慎行,做个好人,方能一生平安。”
“什么......”众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文绉绉的话语是刚才瞎子说出来的?
沈洛抬起头,负手而立,再次冷冷的一字一句道:“不想死的都给我闭嘴!”
瞎子依旧紧闭双眼,可他转动头颅的样子,分明是在‘环视’众人。
恍惚间,他们都感觉瞎子似乎变了一个人。
往日里唯唯诺诺的瞎子浑身竟散发出一股森寒的气息,甚至带着一丝杀意。
胡大婶的双腿不由得哆嗦了起来。
西周一片寂静,连空气都冷了几分。
寒风吹过,沈洛的袖袍鼓荡,猎猎作响......“你装你妈呢?
死瞎子。”
胡铁匠骂骂咧咧的同时扬起粗壮的大手,狠狠的朝瞎子甩了过去。
啊!
一声惨叫响起,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只见瞎子跌坐在地上,嬉皮笑脸的拱手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先前这瞎子一本正经的威胁,众人着实是有些被他唬到了。
此刻见他这副熊样子,放心之后又顿感奇耻大辱,纷纷围住瞎子进行了好一番圈踢。
江小童哭喊着百般阻拦,也挨了不少脚。
兜里的蜜饯散落一地。
“行了行了,别闹出人命来了。”
差役象征性的劝了几句,拍拍手扬长而去。
众人见差役己经贴好了告示,于是不再理会一个瞎子,纷纷走向告示栏。
“死瞎子,刚刚都快把老娘吓尿了,呸!”
临了胡大婶不但继续补了几脚,还朝己经弓成虾米的沈洛头上啐了一口。
江小童胡乱的抹了一把眼泪,努力想要搀扶起沈洛。
沈洛摆摆手,咧嘴一笑,“小童,告示上写的什么,念与我听。”
“可是......”“我没事,只是今晚怕又要麻烦你娘了。”
沈洛支撑着坐起身来,举手示意江小童看看告示。
“是张画像,上面的人长得可凶了!”
江小童抬头瞥了一眼告示,挠了挠头,“通......通什么榜......”“通缉榜。”
“嗯,通缉榜......”江小童伸出手指,点向告示上的字一字一句的念了下去:“案犯李志,男,年西十有三,高约八尺一寸,体型健硕,手腕有一长疤,日前因抢劫杀害兴隆镖局十八人,挟三百两黄金逃逸,捉拿归案者赏金二十两......”“太平镇都多少年没有张贴过通缉榜了,莫非......”一个老头欲言又止。
“莫非这个被通缉的杀人犯来到了太平镇?”
有人把老头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群无不人心惶惶起来。
胡铁匠却笑道:“七年了,太平镇整整七年没有出现过大案了,大家请放心,这是幽州府衙门发出的通告,幽州这么大,案犯怎么会恰好就会逃到我们太平镇呢。”
众人略一思量,纷纷点头称是。
是啊,七年了,外面的世道无论怎么样的兵荒马乱,太平镇照旧歌舞升平。
似乎有道结界,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