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批发市场扛了整整七天包，我的肩膀磨破了皮，结痂，又磨破，手掌也起了厚厚一层茧。但摸着口袋里攒下的两百多块钱，心里却有了底。
这钱，是我通往未来的路费，也是我短暂独立的底气。
我知道，不能再拖了。高中开学在即，我必须回去，面对那个我刻意逃离的家，去拿到那张至关重要的证明。
再次坐上返回乡镇的班车，心境与离开时已大不相同。少了几分初时的决绝与惶然，多了几分沉静与冷硬。
车在村口停下，我背着那个小小的布包，踏上了熟悉的土路。已是傍晚，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饭菜的味道。几个在村口大槐树下纳凉的村民看到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目光复杂，有好奇，有审视，或许还有不屑。
“看，陈家老大回来了。”
“啧，还以为他真不管家里死活了呢。”
“听说他爹还瘫在医院里，他妈都快哭瞎了。”
“这时候回来，怕是没安好心……”
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钻进耳朵里。我面无表情，径直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这些闲言碎语，比起前世临死前听到的那些诛心之言，简直微不足道。
低矮的土坯房就在眼前，比记忆中更加破败。院子里冷冷清清，没有炊烟，也没有往日里鸡鸭的喧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中药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母亲李桂芳正坐在灶膛前的小凳子上，对着微弱的火苗发呆。才短短几天，她仿佛又老了十岁，头发凌乱，眼窝深陷，眼神空洞。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是我，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属于母亲的亮光，但随即被更深的怨愤和失望所取代。
“你还知道回来？”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指责。
我没接话，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堂屋：“建国他们呢？”
“去医院替你爹擦身子了！”母亲猛地拔高了声音，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你倒好，一拍***走了，逍遥快活！把你爹，把你弟弟妹妹，把这个烂摊子都丢给我！陈建国，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她喊着我的大名，情绪激动起来，站起身，手指几乎戳到我的脸上。
我静静地听着，等她发泄完，才平静地开口：“我回来，是来开家庭经济困难证明的，我要去申请助学贷款，上学。”
“上学？你还要去上学？！”母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尖利得刺耳，“你爹瘫在床上！家里一分钱进项都没有！弟妹的学费还没着落！你竟然还想着去上学？！你怎么这么自私！这么冷血！”
又是自私，冷血。
我看着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心中一片冰凉。在她眼里，我生来就该是为这个家牺牲的，我的梦想，我的未来，都不值一提。
“妈，”我打断她歇斯底里的控诉，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爹的工伤赔偿，你们去谈了吗？村里、乡里有没有组织募捐或者帮扶？大伯、小叔他们，有没有来看过，帮衬过？”
我一连串的问题，让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眼神有些闪烁，语气也弱了些：“……工地那边说还在扯皮，赔不了几个钱……村里……村里也难……亲戚们，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看，就是这样。
前世，他们把所有的压力和责任都理所当然地压在我身上，而他们自己，甚至没有尽力去寻求外界的帮助，只是被动地等待，等待我这个“长子”去解决一切。
“所以，”我看着她，“你们就指望我一个人，用放弃学业、打工挣钱的方式，来解决所有问题？然后等我累死病倒，再像扔垃圾一样把我扔掉？”
“你……你胡说什么！”母亲脸色煞白，被我的话刺中了痛处，却又无力反驳，只能重复着，“你是大哥啊！长兄如父！这是你的责任！”
“责任是相互的。”我冷冷地说，“我尽了大哥的责任供养他们，他们长大后，可曾对我尽过一丝一毫弟弟妹妹的责任？在我需要救命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这些话，对于此刻的母亲来说，太过尖锐，也太过超前。她根本无法理解，只是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你……你变了！你不是我儿子！”她颤抖着手指着我，眼泪流了下来，“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就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跟她在情绪上纠缠毫无意义。
“证明，我必须要。明天我会去村委会。”我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我以前住的那个狭窄昏暗的小隔间，“今晚我住这里。”
身后，传来母亲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和咒骂声。
我关上门，将那声音隔绝在外。房间里依旧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只是蒙上了一层薄灰。
我从布包里拿出那张录取通知书，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上面清晰的字迹。
市一中。
这是我的救赎，也是我的战场。
明天，去村委会，将会是另一场硬仗。村长会站在哪一边？村民们会怎么看我？
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后退。
风暴，来吧。我既然回来了，就做好了迎战的一切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