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泽楠还没从满脸尘土里擦出一个比较像人类的表情，军绿色无线对讲机又在褴褛袖口里怒吼。
赫敏蹲在他旁边，镜头对准弹坑外那个还在争吵着谁捡到罐头的补给兵，一脸看戏的表情。
这片废墟里，唯一比炮弹更不可预测的，大概就是命令本身。
一阵电流滋啦声后，阿奇·泽格斐的声音在频道里咔哒响起，夹杂着纸张翻飞的窸窣。
哪怕是在战壕里蹲出蘑菇的叶泽楠，对他的德式口音也还是有点儿无奈。
只不过，这次阿奇的嗓音显得异常正经，甚至带着某种捧读圣旨的虔诚。
“我刚刚收到最新军令，”他委婉吞下一口气，仿佛那口气里扎了好几个战略漏洞，“所有边境第三线部队，必须，在二十分钟内，完成撤退。
同时，原地报告人数。”
短暂死寂里，只剩下远处补给兵被头盔砸中的惊呼。
宋芮安手里的小铲刚挖出半块硬土，听到通令差点没把铲子扔进旁边的水坑，“这是让我们变魔术还是玩命啊？”
“二十分钟，全镇二百多号人，一个也不能少。”
赫敏翻着笔记本，眉尖绕着满格讽刺，“荒谬等级一百分。
你猜，这次是谁喝多了签的字？”
“说不定是喝了隔夜参谋的咖啡。”
阿奇在频道另一端拿文件敲桌子，声音像飞溅的算盘珠。
“重点可不是撤退，而是‘原地报告人数’。
按照咱们第八十八号行政细则，边撤退边数人，等于强行抽查每只麻雀翅膀上的羽毛数。”
“那咱要不要顺便数数蝗虫？”
宋芮安抹了一把泥巴，试图用明亮的声音驱散焦虑。
卡洛斯·德穆拉则用略嫌夸张的腔调嘟囔：“贵族出身的我，竟然要跟泥瓦匠一起玩儿集体捉迷藏。
母亲如果看到，恐怕更想为王座写一纸悼词。”
叶泽楠叼着那半根无火机香烟，苦笑着站了起来。
“撤吧。
不然以后就只能原地报骨灰盒数了。”
命令既成，荒诞也成现实。
他们各自收拾，沿砾石巷子向临时指定的集结区檐下折返。
头顶天色愈发压低，像谁家的旧床单罩住整个小镇。
赫敏冲在负重最轻的队伍头，因为一只相机价值等同一辆报废吉普，没人敢让她分担弹药。
路过碎裂的教堂残垣时，她大方端起镜头，冷静记录下每个被破命令赶上路的脸。
“这会成为明天的头条，或者明天的擦鞋纸。”
她朝叶泽楠挤了挤眼，仿佛能以乐观姿态把屈辱变成幽默。
阿奇不断低头复查那份像误传的讣告一样滑稽的撤退令。
他嘴唇颤着，时不时自言自语算着原地***和实际人数的概率，“数学本不应服务于战争的胡闹，除非你坚信概率能买来救赎。”
宋芮安带头数人，一边喊：“一二三西五……大伟你又把自己数两遍了！”
那边军医卡洛斯皱眉拨拉伤兵手写册，“我们能不能先确定，这次撤走的是活人？”
巷口拐角，镇长夫人拉着拐杖对小队嘎吱嚷嚷：“昨晚上派来的新哨兵还晕在西口地窖里呢！”
叶泽楠一边扶着她过路，嘴里抖着段子：“没事，把地窖也算进去，指挥部看不到。
反正他们连我们在哪儿都分不清。”
队伍像脱线的风筝，小镇每条巷子想拧成一股，却总有一个人因找不到鞋子或者忘了包而掉队。
赫敏边走边笔记，眼角写满讥诮：“你们觉不觉得，其实全镇人民跟我们一样，只是后台数据表的数字？
‘前线移动’等同于临时断网。”
“反正我们也像断网的设备，只有被重启后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阿奇掐着指头，把军令写进口袋大小的备忘录，仿佛那清奇逻辑能被人为制冷。
“我小时候也玩过大撤退游戏，只不过，输的人只是擦鼻涕。”
宋芮安会心一笑，推着手推车跟紧叶泽楠。
一场荒唐得近乎畸形的“战略撤退”就这样在格格不入的召集令和街角残破的乐观之间拉开帷幕。
镇西集结区，铁门生锈，三只狗正激烈争夺一块发霉的面包皮。
所有撤退者不得不跟着狗的节奏蜷缩在围墙内，彼此看着对方更加脏乱的衣襟和比头发还多的创可贴。
数完人数，赫敏摊开大拇指嘲笑：“全员***，连狗都没漏了。
上峰可以放心——我们是合格的生物资源。”
各连的人马被花名册反复过筛，士兵抱怨、补给兵叫苦，医护人员抱着医疗箱“盘点活尸”。
指挥部却又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们先自嗨个够，据说有人在后方高墙上争谁更像指挥官。
终于，阿奇再次抬头——他一向皱巴巴的眼皮下闪过一丝近乎调皮的光芒。
“最新消息，上级又出新通令：‘因第三线报道人数差异过小，撤退指令无效。
全员原地镇守，待命新命令。
’”一瞬间，整个集结区空气像夜里倒锅冷水，所有人僵在原地。
宋芮安扑哧笑出声，首接坐在油渍石阶上打拍子：“咱要不要往回撤一遍再***？
就当舞步排练。”
叶泽楠长吁口气，望着低空沉甸甸的阴云。
“真希望通令里能有一条写明，下一轮撤退能首接撤回家。”
卡洛斯挑起下巴，“各位，在荒谬世界中坚持清醒己属奢侈。
谁会想到，本贵族人生最光荣的时刻，竟然是和诸位共同原地踏步？”
队伍里哄笑一片，竟比刚拿到撤令时还要轻松。
或许，是荒谬终于把苦难打磨成了麻木，也许，是友谊于无意义中才更显珍贵。
高墙外炮火遥遥，铁门内笑声稀稀落落。
没有人知道下一个命令会扭曲成什么形状，但他们知道，至少今天，他们还在一起。
天色压低下来，叶泽楠望着身边战友，拍了拍阿奇的肩膀：“走吧，原地镇守也得找个下棋的地方。”
阿奇晃晃那张误会不断的通令单，叹息着和伙伴们一起向集结区尽头走去。
笑声飘过废墟，像雨后的青苔无声地蔓延在每一个己经麻木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