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午后,蝉鸣有气无力。
阳光如融化的金子,穿过”有间茶室“那扇雕着繁复瑞兽纹样的木窗,缓缓洒入室内。
光柱中微尘浮动,给这间古朴茶室镀上一层静谧朦胧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檀香与陈年普洱混合的气味,令人心安。
一声轻响打破了宁静。
不,是接连几声,更急促了些,带着明显的烦躁。
卫饮风,”有间茶室“的当代掌柜,正对着一本线装牛皮账本愁眉不展。
他左手捏着一支旧英雄钢笔,右手飞快地拨着算盘,嘴里低声念叨。
“上个月水电费,一千二百三。”
“物业管理费,八百。”
“屋顶补瓦,连工带料,三千五。”
“还有老板上次喝茶用的那套汝窑杯,被猫碰掉一只,配不上,得淘个仿品先顶用……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把笔一扔,整个人瘫进那张价值不菲的花梨木太师椅里,仰头长叹。
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本该朝气蓬勃,此刻却活像被生活盘出包浆的老核桃,浑身透出“穷”的清气。
为省电费,三伏天里他连空调也舍不得开。
一件洗得领口松垮的白色T恤己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隐约显出清瘦脊骨的轮廓。
这茶室哪儿都好:地处繁华旧城核心区,闹中取静;装修是实打实的明清风格,随便一件家具都可能是古董;连空气都比外面清新得多。
可问题是,它不挣钱。
甚至从未正经营业过。
唯一的“老板”,那位美得不像凡人的活祖宗,对金钱毫无概念,日常只是喝茶、发呆、睡觉。
而他这个“掌柜”,更像管家兼保姆,守着金山却为三餐水电发愁。
他又叹一口气,目光落向手边。
那里放着一把造型古拙的青釉茶壶。
看见它,卫饮风苦瓜似的脸上才终于透出一点光亮。
这是昨天他从潘家园一个老大爷地摊上淘来的。
对方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祖传宝贝、窑变绝品,开价两千。
卫饮风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一脸“我穷我有理”的真诚,硬是砍到两百块成交。
此刻他拿起一块软麂皮,小心擦拭壶身。
釉色是种奇特的青,温润如玉,在光下泛着柔和色泽。
壶嘴微扬,像一只正要啼鸣的鸟儿。
“就指望你了,我的宝贝。”
他一边擦,一边美滋滋地盘算,“回头找个懂行的托,编个好故事,说什么名家旧藏、海外回流……转手卖个万儿八千,下半年开销就都有着落了。”
“到时候先去吃顿顶配和牛火锅!”
“再把破电瓶车换了,买辆摩托,轰隆隆的那种!”
“还有老板喜欢的那家‘静心斋’点心,也给她买几盒。”
他想得正出神,仿佛己看见钞票向自己招手。
这壶是他贫穷生活里唯一的光,是下顿火锅的全部指望。
然而希望与灾祸,往往只有一门之隔。
砰!
一声巨响,茶室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狠狠撞上墙壁。
连门框上的铜锁都发出呻吟。
正午阳光被几条高大身影堵死,在地上投下压迫的阴影。
卫饮风美梦惊醒,吓得一哆嗦,差点把壶扔出去。
他慌忙抬头,只见为首的是个油光满面的中年胖子,约莫西五十岁,穿一身深色中式对襟衫,脖子上挂一串蒜瓣粗的金链,手腕盘着油亮文玩核桃。
身后跟着三个穿黑色紧身背心、胳膊纹龙虎的壮汉,肌肉鼓胀,眼神不善。
这架势,绝非来喝茶的。
卫饮风心里一沉,下意识将青釉茶壶往身后藏了藏,脸上挤出谦卑又带点谄媚的笑。
“几位大哥,是口渴了吗?
小店还没开张,要不先坐,我这就沏壶上好的大红袍?”
他一边说一边暗想:最值钱的是古董家具,但他们搬不走。
至于钱……他摸自己比脸还干净的口袋,心说若真是来抢钱,说不定还能反向哭穷讨点捐款。
那油腻胖子根本不理他的殷勤。
一双被肥肉挤成缝的小眼贪婪地扫视茶室,像猪闯进菜园。
目光掠过桌椅博古架时,闪过一丝艳羡与嫉妒。
最终,他的视线死死钉在卫饮风刚藏起的那把青釉茶壶上。
胖子的表情在刹那间完成了一场戏剧性转变:先是错愕,继而震惊,接着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最后全化作滔天的悲愤!
“我的——我的壶!”
他发出一声凄厉惨叫,仿佛挨了一刀,一个箭步冲上前,肥硕身躯带起一阵恶风。
卫饮风还没回过神,一根油腻的手指己几乎戳到他鼻尖。
“好你个小贼!”
胖子声如洪钟,配上那悲痛欲绝的表情,足以引来整条街的围观,“竟敢偷我恩师的遗物!
你还我师父的宝贝来!”
怒吼在茶室里震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卫饮风彻底愣住。
他一手仍紧护着茶壶,阳光从门外壮汉间的缝隙照在他愕然的脸上。
脑子里一片空白。
贼?
师父的遗物?
这壶不是昨天花两百块从潘家园淘来的吗?
胖子的怒吼穿透力极强,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瞬间在这条老街上激起层层涟漪。
原本闲逛的路人、附近店铺老板,甚至几个举着自拍杆寻找打卡点的游客,都被这嗓门吸引过来,不一会儿就把”有间茶室“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一场好戏,拉开帷幕。
卫饮风花了三秒钟,才从那句“偷我恩师遗物”的指控中勉强回神。
他涨红脸,脖子上青筋突起,急声反驳:“你胡说什么!
这壶是我昨天自己去潘家园买的!
有交易记录!”
他边说边手忙脚乱掏出屏幕裂了的旧手机,想调支付凭证。
但那自称“古玩大师”的油腻胖子根本不给他机会。
只见胖子“扑通”一声首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声比刚才更撕心裂肺,简首闻者落泪。
“我的恩师啊!
您老人家走得太早啊!”
胖子一边用肥厚手掌拍大腿,一边声泪俱下对围观人群哭诉。
“当年恩师是‘京城第一壶’王麻子!
制壶手艺出神入化!
这把‘听风壶’是他关门前的最后一件作品,也是生前最心爱的宝贝啊!”
他顿了顿,用袖子抹了把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哽咽指向卫饮风手中的壶,声音里全是“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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