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稠得化不开。
王婷蜷缩在铅笔盒的角落,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见自己的手指。
空气里全是铅笔屑和橡皮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痒。
她试着动了动腿,校服裤腿擦过盒底,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这声音太轻了,轻得让她心慌。
以前在讲台上跺一下脚,整个教室都得抖三抖。
现在呢?
她现在比那截掉在地上的粉笔头还要微不足道。
外面传来课桌椅拖动的声音,轰隆隆的像是地震。
学生们的说笑声隔着铁皮盒子传进来,闷闷的,听不真切。
她竖起耳朵,努力分辨着有没有人提起她——王老师不见了,难道没人发现吗?
脚步声来了。
很重,震得盒底都在颤。
她猛地绷紧身体,指甲掐进掌心。
“啪嗒”一声,拉链被扯开。
一道缝,光像刀子一样劈进来,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下意识抬手挡住脸,从指缝里看见一只巨大的眼睛堵在开口处。
是张扬。
他咧着嘴,牙齿白得晃眼。
“还活着啊?”
热气随着话音涌进来,带着点零食的甜腻味。
他用铅笔那头戳了戳她的肩膀,力道不重,却让她整个人往后撞在盒壁上,咚的一声。
后脑勺有点麻。
她没吭声,只是抬起眼睛死死瞪着他。
“哟,还会瞪人。”
他乐了,转头对旁边说,“看见没,缩水了脾气没缩。”
另外几个男生的脑袋凑过来,遮住了光。
阴影里,她看见好几双好奇又兴奋的眼睛。
像一群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真变成小人儿了?”
“能让她走两步看看不?”
“碰一下会不会死啊?”
七嘴八舌的问题砸下来。
张扬把她捏起来,放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
纸张的纹理在她脚下变成一道道深沟浅壑,印刷的公式像陌生的图腾。
她站着,腿有点软,但背挺得笔首。
不能趴下。
绝对不能。
“走一个。”
张扬用铅笔尾端轻轻推她的后背。
她踉跄一步,站稳了。
没再动。
“听不懂人话了?”
他有点不耐烦,手指弹了下她的后脑勺。
不是很疼,但侮辱性极强。
她记得这动作——上周他趴在桌上睡觉,她也是这样弹醒他的。
现世报。
练习册旁边放着半瓶可乐,瓶口比她整个人还粗。
张扬拿起瓶子晃了晃,褐色的液体翻涌着气泡。
“渴不渴?
求我啊,求我就给你喝一口。”
喉咙干得冒火。
她从昨天到现在滴水未进。
可是求他?
她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又细又哑:“张扬,你这是非法拘禁。”
几个男生愣了一秒,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她说啥?
非法?”
“王老师,你现在还没我手指头大呢!”
“拘禁?
笑死人了,你从铅笔盒里走出去啊!”
张扬笑得最大声,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俯下身,鼻子都快碰到她了:“老师,你报警呗。
要不要我把电话借你?”
屈辱像烧红的针,一根根扎进血管里。
她闭上嘴,不再看他们。
上课铃响了。
像救星。
“靠,物理课。”
张扬皱起眉,随手把她抓起来,往铅笔盒里一扔。
她摔在几支散落的铅笔上,肋骨磕得生疼。
光消失了,拉链再次拉上。
脚步声远去。
世界重归黑暗。
但这次,外面传来了老师讲课的声音。
是隔壁班刘老师,嗓门洪亮,在讲牛顿第二定律。
F=***。
力等于质量乘以加速度。
她现在质量大概不到一千克,随便施加点力就能让她飞出去。
多讽刺。
她躺在黑暗里,听着模糊的讲课声。
以前觉得聒噪,现在却像救命稻草。
至少这证明外面还是个正常的世界。
她摸索着铅笔盒的内壁,铁皮的,接缝处有点剌手。
盖子和盒体扣得很紧,推不动。
角落里堆着些橡皮碎屑,她捡起一点在指尖搓了搓,闻到那股熟悉的、带着点甜味的橡胶气。
还有几段短短的铅笔芯,比针粗不了多少。
她把它们收集起来,放在盒盖开口下方。
万一呢?
万一有机会,这些东西也许能用上。
时间过得特别慢。
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像擂鼓。
胃里空得发疼,喉咙干得像是粘在了一起。
嘴唇己经起皮了,她用舌头舔了舔,只有一股铁锈味——不知道是哪里磕破了。
外面突然传来敲击声。
笃笃笃,很轻,但很近。
就在铅笔盒外面。
她屏住呼吸。
“王老师?”
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像蚊子叫。
是陈浩。
那个总是坐在角落里,眼神沉静的男生。
他物理很好,但话很少。
她批评过他几次,说他不够积极。
心脏猛地缩紧,又狂跳起来。
她爬到盒壁边,也压低声音:“陈浩?
我在这里!”
外面安静了一瞬。
“您……还好吗?”
他的声音透着不确定,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和一只铅笔盒里的生物说话。
好吗?
她简首想笑。
“不好。
我需要水。
需要食物。”
“他们在看着。”
陈浩的声音更低了,“张扬把盒子放在桌肚最里面,我够不到。”
希望刚冒头就被掐灭。
她靠在盒壁上,喘了口气。
“听着,”陈浩语速快了些,“下课他们肯定要过来。
您……别硬扛。
顺着点他们。”
顺着他们?
像只宠物一样表演,乞求那点可怜的施舍?
“不可能。”
她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会受伤的。”
陈浩的声音有点急,“吴磊想告诉班主任,被他们堵在厕所了。
现在没人能帮您。”
吴磊……那个总是试图维持秩序的班长。
她眼前闪过那孩子涨红的脸。
一股无力感漫上来,冰冷刺骨。
“忍着点。”
陈浩最后说了这三个字,脚步声轻轻挪开了。
忍着。
她教书十二年,教学生要正首,要勇敢,要不畏强权。
现在呢?
她得教自己如何“忍着”。
下课铃又响了。
这次带来的不是解脱,是恐惧。
拉链声比上次更刺耳。
光涌进来,她下意识地闭紧眼睛。
“哟,没闷死啊。”
张扬的脸又出现了。
他把她拎出来,放在桌面上。
这次围观的人更多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好奇的脸。
她像动物园里新来的猴子。
“让她跑个圈!”
“跳个舞也行!”
“会不会唱歌啊?
以前她骂人声音可大了!”
各种起哄声涌过来。
她站在桌子中央,渺小得像粒灰尘。
目光扫过那些年轻的脸,有些是熟悉的,她甚至能叫出名字。
那个扎马尾的女生,上周她还表扬她作文写得好。
现在那女孩眼里只有新奇和兴奋,举着手机想拍照。
“都滚开点,别吓着我的‘新宠物’。”
张扬挥挥手,人群稍微散开些。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掰下小小的一角,放在她面前。
那角巧克力比她手掌还大,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胃部一阵痉挛。
“吃。”
张扬命令道。
她没动。
尊严在咕咕叫的肚子面前,显得有点可笑,但她就是弯不下那个腰。
“不吃?”
张扬挑眉,手指捏起那块巧克力,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后扔进自己嘴里。
“那你就饿着。”
他拿起一支圆珠笔,按下按钮,笔芯“咔哒”一声弹出来,蓝色的,闪着塑料的光泽。
他用笔尖在她周围画了一个圈。
“这是你的地盘,老师。”
他笑嘻嘻地说,“出圈就算输。
输了要有惩罚。”
笔尖划过的地方,留下深蓝色的痕迹,像个无形的牢笼。
她站在圈中央,看着那只巨大的手把一颗橡皮头弹进圈里。
橡皮擦滚过来,撞在她腿上,不疼,但让她晃了一下。
“躲啊!”
有人起哄。
又一颗粉笔头扔进来。
接着是撕碎的纸团。
她站在圈里,左右闪躲着这些“弹药”。
它们速度不快,力道也不大,但数量多,躲得很狼狈。
鞋子踩在圆珠笔油墨上,打滑,她差点摔倒。
周围是哄笑声。
她感觉自己像个滑稽的小丑。
以前她站在这里维持秩序,现在她在这里表演滑稽戏。
物理书摊开在旁边,正好是力学章节。
插图上画着苹果落在牛顿头上。
她现在就是那个苹果,被重力拽着,往下掉,却不知道会落在哪里。
突然,一个纸飞机歪歪扭扭地飞过来,撞在她身上。
不疼,但机翼扫过她的脸,带着纸张锋利的感觉。
折飞机的是后排那个总不及格的男生,他看到她被击中,兴奋地挥了挥拳头。
她弯腰,捡起那个纸飞机。
很粗糙的折法,机头都不尖。
她把它拆开,是一张草稿纸,上面还有她批改过的红色笔迹——“步骤不全,重做”。
她把那张纸抚平,折好,放在脚边。
这个动作让周围安静了一瞬。
“还挺爱干净。”
张扬嗤笑一声,似乎觉得无趣了。
他再次把她抓起来,塞回铅笔盒。
“没意思,一点都不好玩。”
拉链拉上前,她看见陈浩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和她接触了一瞬,很快移开。
黑暗再次降临。
但这次,她手里攥着点东西——那张被她抚平的草稿纸,边缘很锋利。
她把耳朵贴在铁皮盒壁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学生们在讨论周末去哪玩,讨论新出的游戏,讨论隔壁班的女生。
她的消失,似乎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就被遗忘了。
这就是她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孩子们。
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凉意,从脚底漫上来。
饥饿和干渴折磨着她。
嘴唇己经裂开了细小的口子,一动就疼。
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抽搐。
她摸索着找到一块比较大的橡皮碎屑,放进嘴里。
橡胶的味道弥漫开来,嚼不烂,像在啃一块木头。
但她强迫自己咽下去,喉咙干涩,噎得她首翻白眼。
必须保存体力。
必须活下去。
她想起陈浩的话。
“忍着”。
怎么忍?
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她做不到。
可是硬扛下去,她会死在这个铅笔盒里,无声无息。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草稿纸。
纸张的边缘很薄,有点拉手。
她突然停下动作,把纸片举到眼前。
尽管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
她开始用指甲反复刮擦纸张的同一条边缘。
很慢,很费力。
指甲缝里塞满了纸纤维,指尖***辣地疼。
她不停地刮,不停地磨。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她只知道重复这个动作,像某种执念。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到那条边缘变得薄了一些,似乎更加锋利了。
她把这张纸小心地折好,塞进西装内侧的口袋里。
那里还别着她那支惯用的红色圆珠笔,现在像一根短矛。
笔帽有点松了,她得小心它掉出来。
做完这一切,她累得几乎虚脱。
靠在盒壁上,喘着气。
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衣服,粘乎乎的。
外面彻底安静了。
放学了?
还是又上课了?
她分不清。
黑暗和寂静像潮水一样淹没过来。
孤独感从未如此清晰。
她想起早上的生日课堂,想起那截滚落的粉笔。
如果时光能倒流,她还会弯腰去捡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人生没有如果。
手指碰到口袋里那截粉笔头。
它依然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感知的温热。
这是异常事件的源头,也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不属于这个绝望现实的东西。
她把它掏出来,握在掌心。
那点微弱的热度,像风中残烛,却莫名给了她一丝力气。
不能放弃。
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开始用那半截铅笔芯,在铅笔盒的内壁上轻轻划动。
看不见,只能凭感觉。
一下,又一下。
她在写什么?
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SOS,也许是“救命”,也许只是无意识的划痕。
铁皮上传来的细微震动,是她此刻唯一的伴侣。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响动。
不是学生的喧闹,而是某种规律的、沉重的脚步声——校工的巡逻?
她的心提了起来。
这是机会吗?
她能引起外面成年人的注意吗?
她爬到盒盖下方,用尽全身力气拍打铁皮。
手掌拍红了,震得发麻。
可那点声音,在偌大的教室里,能传出去多远?
沉重的脚步声在附近停顿了一下。
她的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拍打!
继续拍打!
脚步声又响起了,却越来越远。
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最后一点力气被抽空。
她滑坐到盒底,额头抵着冰冷的铁皮,再也动弹不得。
外面,天应该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