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清晨。
在接连几日的忙碌与逐渐加深的寒意反噬中,似乎形成了一种新的、带着隐痛韵律的日常。
林清瑶指间萦绕的点点冰蓝光华,刚将一株族人送来、濒临灵性消散的“月光蕨”从枯萎边缘拉回。
那蜷曲的银色叶片重新舒展开来,脉络间泛起微弱的荧光,仿佛月露凝成的呼吸。
一丝清凉生机顺着灵力反馈而回,稍稍抚平了她经脉中针扎似的刺痛。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眉心微蹙,指尖的光芒缓缓敛去,唇角却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那是完成救赎后的疲惫与欣慰交织而成的神情。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并不显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苑外的宁静。
不同于往日求治族人迟疑又期盼的脚步,这步伐坚定而克制,带着不容忽视的紧迫感。
阿阮快步从院门方向走来,裙裾微扬,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她抬眼望见林清瑶正低头注视着玉台上的月光蕨,喉头微动,下意识放低了声音:“小姐……”语气里藏着压抑的紧张,眸中闪过一丝担忧,“族长和大长老派人来请,说是……天衍宗有使者抵达,带来了正式的诏令,要您即刻前往议事殿。”
“天衍宗?”
林清瑶抬起眼,清澈如潭的眸子微微一颤,眼中讶异一闪而过,随即沉静如水。
她指尖最后一缕冰蓝悄然散去,垂落的手掌轻轻抚过袖口,神色未变,可手背上的冰蝶印记却悄然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
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当世修真界公认的魁首之一,执掌正道牛耳,门规森严,势力通天。
而皎月族偏居南境雪原一隅,素来少与外界往来。
两派既无渊源,也无盟约,此刻突然遣使而来,还点名召见她这个刚刚觉醒不久的神女……她眸光微闪,目光落在自己左手背上那枚形如蝶翼的冰蓝色印记上,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预感。
是福?
是祸?
尚未可知。
“替我更衣吧。”
林清瑶站起身,语气温和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唯有眼底掠过一道深思的光。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株重焕生机的月光蕨,将其轻轻移至玉台中央,动作轻柔得如同安放一个梦。
当她换上一身较为正式的浅蓝色裙衫,衣襟绣着皎月族徽——一轮弯月托着展翅灵蝶,发丝挽成流云髻,缀以冰晶步摇,步入议事殿时,立刻感受到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张力。
大殿穹顶高阔,绘着古老的月相变化壁画,光影流转间似有星辰低语;西周立柱雕刻着灵蝶与月桂的纹样,本该是庄严肃穆之所,此刻却被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笼罩。
族中主要长老齐聚两侧,个个面色沉凝,或紧抿双唇,或眉头深锁,连呼吸都显得格外谨慎。
她的父亲——族长林皓天,端坐于主位之上,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轻微却规律的“嗒、嗒”声。
他目光低垂,似在思索,眉宇间却掩不住深深的忧虑。
所有人的视线焦点,都集中在大长老林巍手中那封刚刚送达的玉简上。
玉简通体莹白,以金线封缄,表面流转着不属于皎月族的气息——精纯而凌厉的灵压,隐隐夹杂着剑气余韵。
那股气息冰冷锐利,竟让林清瑶手背上的冰蝶印记微微发热,仿佛感应到了某种遥远而强大的存在,本能地生出警惕。
大长老察觉到她的到来,缓缓转头,对她微微颔首,神情肃然。
随即沉声开口,声音如钟鸣般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天衍宗来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道:“言及近日常有魔气扰边,疑与上古隐患复苏有关。
闻我皎月族新立神女,冰灵蝶有净化万物之能,特邀神女前往天衍宗,‘交流道法’,共商应对之策。”
他说“交流道法”西字时,声音略重,尾音微扬,像是刻意划开一层伪装。
殿内顿时如同冰水入滚油,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哼!”
一位面容古板、身形枯瘦的保守派长老霍然起身,脸色铁青,眼中怒火迸现“说得好听!
交流道法?
谁不知那天衍宗大师兄墨云渊,年纪轻轻便修为深不可测,更兼智谋近妖,修的还是那断情绝欲的无情剑道!
此举分明是觊觎神女之力,欲将其掌控在手,以作对付魔气的利器工具!
我族神女,尊贵无比,岂能轻易涉险,送入虎口?”
他话音未落,另一位相对年轻些、目光锐利的长老立刻出言反驳,声音铿锵有力,眉峰挑起,冷声道:“林壑长老此言未免太过偏激!
天衍宗乃正道魁首,声誉卓著,岂会行此宵小之事?
若能与之交好,借助其资源平台,于我族未来发展大有裨益!
况且魔气扰边是实,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神女之力正当所用,岂可因噎废食,固步自封?”
“利益?
责任?”
林壑长老冷笑一声,眼角抽动,声音陡然拔高,“我看你是想拿神女去换那天衍宗的丹药功法!”
“放肆!
你这是污蔑!”
年轻长老勃然变色,猛地拍案而起,额角青筋跳动,怒视对方,“我全然是为族群长远计!
难道你要我们闭关自守,等魔气破界而入,再束手待毙不成?”
“长远?”
林壑怒目圆睁,手指颤抖地指向对方,声音沙哑,“神女是我族千年血脉孕育而出的圣者,不是你们口中可交易的筹码!
她若一去不回,我族失了根本,纵有万卷秘典、千座灵山,又有何用?”
“够了!”
主位上的林皓天猛然低喝,声音虽不高,却如雷霆炸响,震得众人一凛。
他脸色愈发阴沉,指节捏得发白,目光在两位长老之间来回扫视,最终沉沉落下,满是挣扎与无奈。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己布满血丝。
林清瑶静静地站在殿门旁,听着长老们激烈的争执。
那些话语如同锤子,一下下敲击在她的心上。
她看到父亲脸上挣扎的神色——那里面有关爱,有担忧,更有身为族长不得不权衡全族存亡的沉重。
她悄然握紧了袖中的手,感受到冰灵蝶传来的那一丝不安悸动,仿佛也在为这纷乱的局面而躁动。
她想起这几日净化时,族人恢复健康后那感激涕零的眼神;想起姜云漪长老私下里对她身体状况的忧心忡忡;也想起昨夜在月下独坐时,感受到的那份沉甸甸的、关乎族群未来的责任。
天衍宗……墨云渊……这个名字,伴随着“智谋近妖”、“无情剑道”的形容,在她心中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轮廓。
那萦绕在玉简上的剑气,冰冷、锐利、深不可测,让她本能地感到排斥与警惕。
去,可能是羊入虎口,能力被利用,自身陷入未知的险境。
不去,若真如诏书所言,魔气为祸甚烈,她有能力却置身事外,于心何安?
且若强硬抗拒,以皎月族之力,如何抗衡天衍宗这等庞然大物?
恐招致灭顶之灾。
争论的声音还在继续,几乎要将那华美的穹顶掀翻。
林清瑶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月檀香与争执火药味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原本有些发胀的头脑渐渐清明。
她不能再沉默下去,等待别人来决定她的命运。
既然冰灵蝶选择了她,那么这条路,终究要她自己来走。
她缓步从阴影处走出,裙裾轻拂地面,无声却坚定。
每一步都像踩在命运的弦上,引得所有人目光骤然聚焦。
少女的身姿在宽大的裙衫下显得单薄,但脊背挺得笔首,下颌微抬,清澈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位长老的脸庞——有惊愕,有疑惑,有审视,也有隐隐的期待。
所有的声音在她站定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林清瑶面向族长林皓天和各位长老,微微屈身行礼,动作优雅而庄重。
她的声音清越如泉,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坚定,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父亲,各位长老,清瑶愿往。”
一语既出,满堂皆寂。
她继续道,条理分明,语气不疾不徐:“清瑶虽力微,亦知大义。
无论天衍宗目的为何,魔气为祸苍生是实。
若我之力真能助天下安定,减少生灵涂炭,清瑶义不容辞,此为其一。”
说到此处,她眼神微亮,似有星火燃起,语气多了几分温度。
“其二,我族势微,居于边陲,资源有限。
若强硬抗拒天衍宗之邀,恐其心生嫌隙,甚至引来不必要的祸端。
不如顺势而为,光明正大前往,既可表明我族立场,亦可借此机会,观察宗门动向,见机行事。”
她抬起头,目光澄澈如镜,映着穹顶流转的月光壁画,没有丝毫怯懦与犹豫:“清瑶既为皎月神女,便当承担神女之责。
守护族群,匡扶正道,并非空言。
此行或许艰险,但亦是磨砺。
请父亲与各位长老允准。”
大殿内落针可闻。
先前争吵的长老们面面相觑,有人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竟有如此魄力与见识,将利害关系分析得如此透彻,更主动将责任扛在了自己肩上。
林皓天望着女儿那与亡妻越发相似的眉眼——那倔强的弧度,那决绝的神情,让他心头狠狠一揪。
他眼中闪过一丝骄傲,随即又被浓重的心疼覆盖。
嘴唇微动,终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沉默良久,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既如此……便依清瑶所言。
回复天衍宗使者,皎月神女,不日启程。”
大长老林巍郑重地将手中的玉简递向林清瑶。
玉简入手微沉,散发着淡淡的、却不容忽视的灵压。
简身尚未开启,但其上萦绕的那股锐利又深不可测的剑气,隐隐凝聚成一柄小剑的虚影——正是墨云渊的灵力印记。
林清瑶指尖触及那冰冷的材质,那一瞬,手背上的冰蝶印记骤然一热,像是警觉,又似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共鸣。
她瞳孔微缩,眸光一闪,随即归于平静。
她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召唤。
这是一场博弈的开端。
转身离开议事殿时,她的目光无意间瞥向窗外。
恰好看见林霜华快步离去的背影——那人脚步急促,拳头紧握,肩头微微耸动,侧脸线条绷得极紧,眼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辨。
林清瑶眸光微动,轻叹一声,终究未语。
而更远处的廊柱之后,阿阮正偷偷抹着眼泪,指尖颤抖,泪水无声滑落,打湿了袖口的绣花。
她咬着唇,努力压抑啜泣,却又忍不住回头望向林清瑶离去的方向,眼中满是不舍与恐惧。
“小姐……一定要平安回来啊……”她喃喃低语,声音细若蚊蚋,却饱含深情。
林清瑶收回视线,抬步前行,脚步稳健,不曾回头。
她知道,踏出这一步,便再无回头路。
月灵谷的宁静岁月,或许将一去不返。
前方等待她的,是深不可测的宗门,是智谋近妖的大师兄,是责任,是挑战,亦是她无法预知的命运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