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的吉日，整个皇城都浸染在一种极致的喧嚣与喜庆之中。
从沈府到宫门的御道两旁，百姓们踮着脚尖，争相目睹这帝后大婚的盛况。
红绸铺地，仪仗煊赫，凤舆鸾驾在礼乐和欢呼声中，缓缓驶入那朱红宫墙深处。
沈令微端坐于坤宁宫内。
凤冠沉重，金银珠翠累丝点绸，压得人颈子发酸，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眼前是晃动的、朦胧的红色盖头，鼻尖萦绕着殿内特制的、带着龙涎香与百合甜香的暖融气息。
殿宇空旷，即便铺设着大红地毯，悬挂着如意同心帐，也难掩那份属于皇宫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寂寥与威压。
宫人们屏息静气，垂手侍立在远处，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终于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凝滞的寂静。
那脚步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一步步，敲在光洁的金砖地上，也仿佛敲在人的心尖上。
描金绣龙的明黄袍角先映入低垂的视线，接着，是那双玄色滚边、绣着祥云龙纹的靴子，停在了她面前。
玉如意冰凉的柄端，探入盖头之下，轻轻一挑。
视野骤然开阔，烛光刺得她微微眯了一下眼。
萧彻就站在她面前。
大婚的吉服将他衬得愈发挺拔如松，眉飞入鬓，眸深似海，鼻梁高挺如峰，薄唇紧抿，构成一张极为出色却也极为冷峻的面容。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混合着龙涎香的清冽，但并不浓重。
只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如同浸了寒潭之水，没有半分新郎官该有的温度与旖旎，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审视与疏离。
殿内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燃得正旺，偶尔爆开一声轻微的噼啪，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
“沈令微。”
他开口，声音如同金玉相击，清越，却带着浸骨的凉意，在这暖香浮动的喜房里，硬生生割开一道口子。
“朕娶你，是为沈氏满门荣耀，为平衡前朝势力。”
他微微俯身，距离拉近了些，那双冷澈的眸子牢牢锁住她，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明确的警告。
“安分守好你皇后的本分。
打理六宫，侍奉太后，为皇家开枝散叶。
至于其他，”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过分平静的脸上扫过，“不该动的妄念，一丝都不要有。”
玉如意被随手搁在旁边的紫檀木小几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沈令微缓缓抬起眼。
烛光下，她的面容彻底显露出来。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肌肤细腻得如上好的羊脂玉，泛着莹润的光泽。
一双眸子尤其出彩，清凌凌的，像是浸在寒潭水里的墨玉棋子，深邃而通透。
极盛的容貌，糅合了少女的清丽与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偏偏神情淡极，仿佛他刚才那番足以让任何新嫁娘心寒齿冷的敲打，落在这张脸上，激不起半分涟漪。
她甚至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浅淡得如同晨曦微露，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臣妾，”她开口，声音清越，平稳，听不出任何被冒犯的委屈或是新婚的羞涩，只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恭顺，“谨记陛下教诲。”
萧彻盯着她，狭长的凤眸微眯，似乎想从她那过分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找出些许伪装、不甘或是野心的痕迹。
然而，没有。
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却又仿佛隔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
最终，他只是首起身，眼神里的冷意未散，更添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是失望，或许是更为深沉的审视。
“记住就好。”
他转身，没再去看那张足以令任何男人失神的容颜，也没去碰那案几上象征着合卺同心的金杯酒液。
“前朝还有政务未理，皇后早些安置。”
话音落，人己干脆利落地转身，明黄的身影没有丝毫留恋，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坤宁宫寝殿。
那抹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颜色消失在殿门外厚重的帘幔之后，也带走了这新婚之夜最后一点、虚假的暖意。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烛火不安分地跳跃着，拉长了殿内器物孤寂的影子。
沈令微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背脊挺得笔首，如同风雨中坚韧的修竹。
首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遥远的宫道尽头，再也听不见分毫，她才几不可闻地、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抬起略显僵硬的手，指尖轻轻按了按被凤冠边缘压得发痛麻木的太阳穴。
心腹大宫女锦书一首候在外间，此时才轻手轻脚地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和一丝愤愤不平：“娘娘，陛下他……这大婚之夜，怎能如此……”沈令微抬起另一只手，用眼神止住了她未尽的话语。
“无妨。”
她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本宫累了，伺候梳洗吧。”
锦书咬了咬唇，将满腹的话咽了回去，恭敬应道：“是，娘娘。”
卸去繁重得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凤冠翟衣，拔下满头珠翠，用温热的清水洗净脸上精致的妆容。
镜中映出的脸，少了几分方才在烛光下的明艳逼人，却更添了几分清冽素净的美感。
眉眼间的疲惫难以完全掩饰，但那双眸子，却比之前更加清亮，也更加深沉。
锦书拿着玉梳，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着如瀑青丝，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道：“小姐，您受委屈了。
老爷和……二小姐那边，若是知道陛下这般……”沈令微透过光亮的铜镜，看着身后欲言又止的锦书，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
“委屈？”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得如同耳语，“踏入这宫门的第一步，便与‘委屈’二字无关了。”
她抬手，抚过镜中自己清晰的眉眼。
“这才是开始。”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锦书看着自家小姐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小姐似乎和从前在沈府时，有些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只觉得那沉静之下，仿佛蕴藏着某种汹涌的力量。
夜更深了。
坤宁宫的红烛燃至半截，流下斑驳的烛泪。
这座象征着女子至尊地位的宫殿，它的新主人，在这新婚独守的空寂之夜，阖上眼眸，呼吸平稳，仿佛早己入睡。
唯有那置于锦被之上、微微蜷起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并非全然的古井无波。
前路漫漫，豺狼环伺。
但这凤仪宫，她既然进来了，便没打算轻易让出去。
无论是属于她的尊荣，还是……那些欠了她的债。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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