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电报的编辑部,藏在西京城一条栽满梧桐树的僻静街道里。
那是一栋苏式老楼的二层,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方格形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旧报纸、油墨和茶叶混合的、属于文字工作的独特气味。
这里是老杨的“江湖”,是他那本牛皮纸笔记本上“江湖策”的发源地。
每周二的编前会,是这方天地的核心仪式。
老杨坐在长条会议桌的首位,面前摊开着那本笔记本和一份大样。
午后的光线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几缕发丝温顺地贴在额前。
“民生版这个标题,‘老妪罹患重疾,盼援手’,力道不够。”
他用那糯糯的川音说道,手指轻轻点着版面,“我们可以用‘西京城墙下,一个生命的守望’,更厚重,更有我们广电报的文化格调。”
负责该版的年轻编辑面露难色:“杨主任,是不是……有点文了?
民生新闻嘛……”老杨抬起头,眼神温和却不容置疑:“我们是做新闻,更是做文化。
格调不能丢。”
他转而看向副刊,“李伟,你那个文化随笔的版面,留一块给我,我针对台里这次活动,写一篇《论媒体融合的文化根脉》。”
他的指令清晰,带着一种老派媒体人的严谨和对文字本身的敬畏。
会议在沙沙的翻纸声和低语中进行,像一场精心编排的合奏,而老杨,无疑是那个沉稳的指挥。
这一刻,他展现出的专业风骨与掌控力,让我再次确认了初见的“震撼”并非虚言。
然而,这和谐的合奏很快被一个不和谐音打断。
会议临近尾声,广告部的主任老钱拿着一份广告小样,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老杨,帮个忙,加个急!”
老钱把一张彩色样张拍在桌上,那是一家新开业的歌舞厅广告,标题花哨,带着明显的艳俗气息,“客户要求的,明天必须见报!”
编辑部瞬间安静下来。
老杨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拿起小样,仔细看了片刻。
“老钱,这个……用语是不是太首白了点?
‘销魂之夜,***绽放’,这种词,不符合我们报纸的调性。”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脊梁不自觉地挺首了一些。
“调性?
我的杨大主任!”
老钱提高了嗓门,“人家给的是真金白银!
现在报社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抱着你那套阳春白雪能当饭吃?”
“广电报的声誉,也是真金白银。”
老杨的小嘴抿紧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面,“我们可以登,但文案要改。
至少,‘销魂’、‘***’这类词不能用。”
“客户就认这个!
改了人家不认账,这损失算谁的?”
老钱的脸涨红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位老编辑低头喝茶,默不作声;年轻编辑们则交换着眼神,带着看热闹的兴味。
我注意到老杨握着红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他脸上还是维持着那份文雅的克制。
“广电报不是地摊小报。”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寂静的水面,“这个广告,按我们的标准改。
否则,版面不能给。”
老钱瞪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最终狠狠撂下一句“迂腐!”
,抓起小样摔门而去。
会议室里只剩下沉重的寂静。
老杨没说话,拿起红笔,继续审阅面前的大样,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文雅城墙之下,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下班时分,天色己暗。
老杨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我路过时,看见他仍坐在桌前,台灯的光晕照着他微秃的额顶和那张认真的小圆脸。
电话铃响了,他接起来,脸上紧绷的线条瞬间柔和得像化开的黄油。
“嗯,知道了……在路上了……好,哥哥给你带。”
他放下电话,开始收拾东西,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走到报社门口,寒风凛冽。
他裹紧了那件羊绒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式寻呼机看了看,嘴里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确认要买的东西。
然后,他转向我,又恢复了那种客气的笑容:“家里领导指示,绕路去买东街口的猪肝,说是新鲜。”
我看着他走向自行车棚,推出一辆二八式的旧自行车,动作有些笨拙地跨上去,那件与他文人气质不甚相符的羊绒下摆,在夜风里飘动。
他骑车的背影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西京沉沉的暮色里。
我站在原地,方才会议室里那个为了“文化格调”据理力争、显得有些“迂腐”和“不合时宜”的杨主任,与此刻这个因为妻子一句话就心甘情愿绕远路买猪肝的“哥哥”,两个影像在我脑海中重叠,拼凑出一个远比初见时更复杂、也更真实的轮廓。
他守护着一些在现实面前看似脆弱的东西,无论是在报社,还是在家庭里。
只是,报社的那座城墙,外面的炮火声,似乎越来越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