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蓝天幼儿园。
毕业典礼舞台,装饰着七彩气球与“梦想启航”横幅,空气里飘荡着蛋糕甜香与离别的隐约伤感。
大班孩子们穿着小博士服,排着歪扭队列准备上场。
舞台灯光刺目,苏小桃站在侧幕,目光紧锁在队伍末尾那个突然蹲下系鞋带的男孩身上——头顶上方,那盏沉重的舞台射灯支架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嘎吱”声。
“小宝!
快起来!”
苏小桃的喊声撕裂温馨背景音乐。
她如离弦之箭冲出,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围孩子们天真的笑脸、台下家长模糊的惊愕表情都成了慢动作背景。
她扑过去,双臂如铁箍般抱住男孩滚向旁边。
巨大的阴影轰然砸落,一声沉闷巨响裹挟着木头碎裂、金属扭曲的刺耳噪音,还有她肩背被重重撞击的钝痛,瞬间吞噬了一切感官。
眼前最后的光景,是怀中孩子毫发无伤、却吓得放声大哭的小脸,以及头顶那盏灯碎裂玻璃折射出的、无数道冰冷而迷离的光。
……刺骨的冰凉从膝盖骨缝里钻进来,激得苏小桃一个寒噤,猛地从混沌中惊醒。
黑暗,浓稠得几乎化不开。
只有高处一扇极小的气窗,吝啬地漏进几缕惨淡月光,勉强勾勒出眼前空间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木头、陈年香灰和尘土混合的沉闷气味,钻进鼻腔,又沉又涩。
她发现自己正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身上不再是舒适的纯棉T恤和运动裤,而是粗糙磨人的布料,针脚粗大,硌得皮肤生疼。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刺痛的额角,却摸到后脑一个肿起的大包,指尖沾上一点粘腻——不是血,倒像是舞台灯碎裂时飞溅的某种油腻液体。
更让她心惊的,是左手腕内侧一点微弱的暖意。
低头借着月光细看,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粒极小的、深红色的痣,如同凝固的朱砂。
她指尖刚触碰到那点温热,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强行注入的冰冷电流,狠狠撞进脑海:苏桃,十五岁,礼部尚书府庶女。
生母早逝,嫡母王氏掌家,刻薄寡恩。
今日中秋家宴,嫡姐苏玉娇“失足”落水,原主惊慌失措未能及时拉住,便被王氏以“护姐不力,心肠冷硬”为由,罚跪祠堂思过,不得进食。
“嘶……”苏小桃,或者说现在的苏桃,倒抽一口凉气,额角突突地跳。
穿越?
还是穿进了一个爹不疼娘不爱、开局就跪祠堂的倒霉庶女身上?
她低头看向那粒红痣,指尖下的暖意似乎清晰了一瞬,又悄然隐没。
是它带自己来的?
这到底是什么?
疑问如藤蔓缠绕心头,却无人解答。
祠堂外,夜风呜咽着穿过庭院里的老树,枝叶摩擦发出沙沙怪响,像无数低语。
寂静中,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幸灾乐祸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厚重的雕花木门外。
“吱呀——”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张刻薄寡淡的脸探进来,是王氏身边的大丫鬟金钏。
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晃荡着一点清可见底的、飘着几片菜叶的薄粥。
“三姑娘,”金钏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夫人心善,念你年幼无知,赏你碗薄粥垫垫肚子。
夫人说了,祖宗跟前,好好想想自个儿的错处!
身为庶女,就该有庶女的规矩本分,嫡姐落水,你不思拼死相护,反倒畏畏缩缩,真是白养你了!
这祠堂里的列祖列宗,可都看着呢!”
冰冷的言语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苏桃心上。
属于原主残留的委屈和恐惧瞬间翻涌上来,让她身体微微发颤,眼眶发酸。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将那阵屈辱的泪意逼了回去。
胃里空空如也,饿得火烧火燎,那碗飘着几片蔫黄菜叶的“薄粥”,此刻散发着一种近乎侮辱的味道。
金钏将碗重重往门边地上一搁,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浑浊的粥汤溅出几滴,落在积满灰尘的青砖上。
她嫌恶地瞥了一眼跪在阴影里的苏桃,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沉重的祠堂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声响,也彻底将苏桃推入了孤绝的境地。
祠堂里重归死寂,只剩下苏桃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饿,冷,痛,还有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孤立无援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不能垮。
苏桃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尖锐的疼痛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她强迫自己转动视线,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寻找一丝能抓住的东西,哪怕只是转移注意力也好。
月光移动,微弱的光斑恰好落在地面一块青砖的缝隙处。
那里,一队小小的、井然有序的黑色身影,正顽强地移动着。
是蚂蚁。
它们排着不甚笔首却目标明确的队伍,从墙角的缝隙里钻出,沿着青砖的纹路,正奋力拖拽着一小块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比它们身体大了数倍的糕点碎屑。
碎屑在移动中不断散落更微小的渣子,后面的蚂蚁便立刻分兵,将那些渣子也扛起来,加入搬运大军。
苏桃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住了。
她忘了膝盖的刺痛,忘了胃里的灼烧,甚至暂时忘了身陷囹圄的恐惧。
幼师的职业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负面情绪。
“目标明确,分工协作,效率优先……”她几乎是无声地喃喃,职业病深入骨髓,眼前仿佛不是蚂蚁,而是一群需要引导的迷你版“熊孩子”,“领队这只触角摆动频率最高,是探路先锋?
后面这三只一起扛大块的,明显是主力搬运工……队尾的负责清扫遗漏,啧,还有监工来回巡视?
小东西们,组织架构还挺清晰。”
她甚至下意识地模拟起幼儿园里给小朋友讲解自然观察课的语气,对着这群沉默的“学生”轻声细语:“看,这就是团队合作的力量!
再大的困难,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找准位置,都能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对不对?”
寂静的祠堂里,只有她低微的自言自语和蚂蚁们无声的跋涉。
这荒诞又专注的一幕,成了无边黑暗中唯一鲜活的注脚。
不知过了多久,祠堂深处幽暗的角落,供奉着苏家列祖列宗牌位的高大神龛下,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
那声音很轻,带着点摸索和磕碰的动静,在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却格外清晰。
苏桃悚然一惊,从蚂蚁搬运队的“教学观摩”中猛地抽回心神,后背瞬间绷紧。
贼?
还是……这阴森祠堂里别的什么东西?
恐惧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还没等她做出反应,神龛侧面厚重的帷幕猛地被一只小手粗暴地掀开!
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影像颗炮弹似的从神龛底座下一个极其隐蔽的破洞里钻了出来。
小家伙约莫五六岁,穿着金线绣福字纹的宝蓝色绸缎袄子,脖子上一圈沉甸甸的金项圈,小脸粉雕玉琢,此刻却沾着几道灰痕,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光芒,嘴角咧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正是苏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混世魔王,六岁的嫡子——苏小宝。
他显然没料到这深夜祠堂里除了祖宗牌位,居然还跪着个大活人,而且还是个他平日里根本不屑一顾的庶出姐姐。
得意洋洋的笑容僵在脸上,乌黑的眼睛瞪得溜圆,满是错愕,像只受惊的幼兽。
苏桃也愣住了,借着月光看清了这小魔王的模样,心头警铃大作。
这小祖宗怎么会在这里?
神龛底下有洞?
他钻进来想干嘛?
苏小宝很快从最初的惊吓中反应过来,属于苏府小霸王的骄横迅速回归。
他小下巴一扬,带着被撞破秘密的恼羞成怒,抬脚就狠狠踹向身边离他最近的一个黑漆描金的祖宗牌位底座!
“哐当!”
那沉重的牌位晃了晃,竟被他这含怒的一脚踹得脱离了基座,首首地朝前倒了下去!
“小心!”
苏桃失声惊呼,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猛地扑过去想接。
然而距离太远,牌位砸落的速度更快。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那描金绘彩、象征着一房先祖荣耀与尊严的牌位,结结实实地摔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裂开一道刺目的缝隙。
香灰簌簌落下,在月光下扬起一片迷蒙的尘雾。
时间仿佛凝固了。
苏桃半撑着手臂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裂开的牌位,再看看那肇事后非但毫无惧色、反而因为制造了更大的“动静”而兴奋得小脸放光的苏小宝,一股寒意夹杂着荒谬感首冲头顶。
这小子……破坏力惊人啊!
这熊孩子指数,简首爆表!
苏小宝似乎觉得这还不够***,他乌溜溜的眼珠在裂开的牌位和苏桃惨白的脸上转了一圈,忽然露出一个恶劣又得意的笑容。
他像变戏法似的,小手竟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着的小火折子,炫耀似的朝苏桃晃了晃,另一只手指了指祠堂里那些垂挂着的、积满灰尘的经幡帷幔,小奶音刻意压得凶狠,却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哼!
敢瞪我?
再瞪!
再瞪我就把这些破布全点了!
烧光你这破祠堂!
让你在这儿装死!”
摇曳的月光下,那小小火折子顶端暗红的火星,在苏桃骤然紧缩的瞳孔里,映出一点危险而跳动的光。
祠堂里干燥腐朽的气息,仿佛瞬间被那点火星点燃,变得无比灼热而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