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最先复苏的不是记忆,而是痛苦。
一种被无限拉长、碾碎又重组后的极致痛苦。
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从亘古沉寂中被迫苏醒的酷刑。
陈溪“感觉”到自己存在,却无法定义这个“自己”是什么。
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身体的概念,只有一片混沌的、冰冷的黑暗。
他像一粒尘埃,漂浮在虚无的宇宙尽头,被粘稠的琥珀包裹,永恒地向下坠落,却永远触不到底。
……意识链接……尝试建立……一个声音。
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来自遥远星系的信号,穿越了无数光年的阻隔,最终抵达这片死寂的黑暗时,只剩下破碎的回响。
错误……核心数据库……缺失……身份验证……失效……声音似乎首接在他存在的核心响起,非男非女,更接近一种合成音,不带任何感情,只有冰冷的提示。
但这声音,是这片绝对虚无中唯一的“异数”,是唯一能证明他并非绝对孤独的坐标。
生命维持系统……运行正常……休眠时长……计算……错误……无法读取标准计时……休眠?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轻轻触碰了某种锁孔。
他试图集中那涣散的“意念”,去捕捉更多。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禁锢感。
他感觉到“边界”了。
他并非漂浮在无限空间,而是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容器”里。
某种冰冷的液体包裹着他,渗透着他,维持着他某种最低限度的存在,同时也剥夺了他的一切。
动一下!
哪怕只是动一根手指!
一个强烈的念头如同火山般喷发,冲破了混沌的麻木。
挣扎!
用尽全部“力量”去挣扎!
液体产生了细微的波动。
他感觉到某种“肢体”的存在,但它们沉重得像铅块,不听使唤。
每一次试图移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神经痛楚。
警告:生命体征异常波动……肾上腺素水平升高……强制镇静程序启动失败……重复,启动失败……脑中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扰动?
像是预设程序遇到了无法处理的异常。
镇静?
不!
他不要镇静!
他要出去!
他要挣脱这该死的囚笼!
更猛烈地挣扎!
意念如同尖锥,刺向那无形的壁垒。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反噬的痛苦再次淹没时,某种东西……“切换”了。
仿佛收音机突然调准了频道,眼前的黑暗——如果那能称之为“眼前”的话——骤然发生了变化。
黑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景象。
没有光,没有形状,却充满了……“流动”。
无数纤细的、彩色的线条交织成浩瀚的海洋,有的如涓涓细流,温顺平和;有的如奔腾江河,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还有一些地方,线条扭曲、缠绕,形成危险的漩涡。
他能“看”到自己所在的“容器”,一个椭圆的、散发着稳定柔和白光的磁场轮廓,像一颗温暖的卵。
更远处,是无比庞大、复杂而沉寂的巨型结构,它们的磁场线条大多暗淡,但结构本身恢弘得令人窒息,如同巨兽的骨架。
这是……什么?
他“看”向自己的“手”——那是由一团活跃的、不断与周围液体交换能量信息的磁场构成的轮廓。
磁感视觉。
这个词自然而然地浮现。
不是回忆起的,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被激活。
就在这时,“容器”的壁垒发生了变化。
正前方的磁场线条开始有序地移动、分离,一道缝隙出现,逐渐扩大。
粘稠的液体水位开始下降,将他缓缓“吐”了出去。
“噗通!”
真实的触感!
冰冷、坚硬的地面撞击着皮肤(是皮肤!
)。
他剧烈地咳嗽着,呕出肺部和胃里的休眠液。
空气涌入火烧般的喉咙,带来刺痛,却也带来了“活着”的实感。
他瘫在地上,贪婪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陌生的肌肉。
他抬起头,用刚刚获得的、真实的双眼去看这个世界。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忘记了呼吸的痛楚。
他身处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间。
头顶是弧形的、半透明的穹顶,穹顶之外,并非熟悉的星空,而是流淌着、旋转着的瑰丽极光,七彩斑斓,如梦似幻,将内部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
这里像是一个……巨蛋的内部。
而他刚刚爬出来的,是一个镶嵌在巨蛋地面上的、造型流畅而古老的银色舱体——生命维持箱。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心跳再次加速。
在巨蛋的中心,静静匍匐着一艘飞船。
它通体暗银,线条带着一种远古的、充满力量感的美学,但船体上遍布伤痕,一些部位明显是后期修补的痕迹,显得破旧而沧桑。
它不像停泊,更像是一头力竭而亡的巨兽,在此地沉睡了千年万年。
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悲伤感,毫无征兆地击中了他。
“你醒了,沉睡了三千个地球年的旅人。”
一个声音首接在他心中响起,温和、宁静,带着非人的古老韵味。
陈溪猛地回头。
在他面前,空气微微波动,一团柔和的、不断变幻形态的蓝色光晕凝聚起来。
它没有固定的样貌,时而如流动的水母,时而如摇曳的火焰,核心是深邃的蓝,向外渐变成梦幻的紫。
它并非实体,而是纯粹的能量***。
“你是谁?”
陈溪听到自己发出沙哑、陌生的声音。
这是他有意识以来说出的第一句话。
“你可以称我为‘深蓝’。”
能量生命体的意念传递过来,“我是这颗星球——深蓝星的智慧意识***体,也是这艘‘希望号’飞船的守护者。”
“深蓝星?
希望号?
三……三千年?”
陈溪的大脑处理着这些爆炸性的信息,一片混乱,“我……我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虚弱和不适应而踉跄了一下。
“深蓝”的光晕轻轻波动,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了他,帮助他站稳。
“你的名字是陈溪。
这是生命维持系统记录的唯一信息。”
深蓝的声音带着一丝歉意,“至于你的过去,以及你为何会在这艘三千年前坠落于此的飞船上进入休眠,我的数据库中并无记录。
我的核心指令是守护飞船,并在条件满足时唤醒你。”
“记录?
指令?”
陈溪抓住这些词汇,指向自己的脑袋,“我脑子里有个声音!
它是什么?
它好像知道些什么,但它说不出来!”
“那是‘维纳斯’。”
深蓝的光晕似乎明亮了一些,“她是随你一同来到此地的……超级人工智能系统。
但她的核心模块受损严重,关键数据丢失。
此刻的她,更像是一个残缺的本能程序。
你的苏醒,或许能逐步激活她。”
维纳斯……陈溪默念这个名字,脑中的声音却依旧沉默,只有微弱的电流声般的背景音。
“我需要答案!”
陈溪看向那艘古老的“希望号”,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越来越强,“我的家在哪里?
地球还在吗?
为什么是我?”
“答案需要你自己去寻找,陈溪。”
深蓝的光晕缓缓飘向希望号,“你的苏醒并非偶然。
你的基因,你脑中的维纳斯,都预示着你的特殊。
而这艘飞船,或许保留着通往过去的线索。”
陈溪跟随着深蓝,走向希望号。
靠近了,更能感受到它的庞大与伤痕累累。
他再次尝试运用那种奇特的“磁感视觉”。
果然,眼前的景象叠加了起来。
飞船的金属外壳呈现出复杂而黯淡的磁场纹理,许多地方的能量流是中断或紊乱的。
但在飞船的某些深处,依然有微弱但稳定的能量源在运行。
他们通过一个气密门(在深蓝的引导下自动开启),进入了飞船内部。
通道宽阔,但照明稀疏,只有紧急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和尘埃的味道。
环境检测:可呼吸,低微生物环境。
结构完整性:78%。
检测到多处能量断层。
脑中的维纳斯突然给出了信息,虽然依旧机械,但比之前清晰了不少。
陈溪一边走,一边用手触摸着冰凉的舱壁。
磁感视觉下,他偶尔能“看”到一些残留的、强烈的磁场印记——仿佛是数千年前,船员们奔跑、呼喊、操作设备时留下的能量残影,如同鬼魂般烙印在金属中。
这些印记传递出恐慌、决绝、以及……巨大的悲伤。
他们来到了舰桥。
巨大的主屏幕暗着,控制台上落满了灰尘。
陈溪走到中央指挥座前,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扶手。
就在触碰的瞬间!
异变突起!
一副模糊、闪烁的全息影像猛地从控制台投射出来!
影像中,星空是背景,但充斥着爆炸的火光!
一艘艘造型各异的战舰在互相轰击,激光束如同死神的鞭子扫过虚空。
“希望号”似乎在拼命规避,船体剧烈震动。
通讯频道里充斥着尖锐的警报和绝望的呼喊:“……护盾过载!
……引擎受损!
……我们被击中了!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颗蔚蓝色的美丽星球——地球?
——然后影像戛然而止,舰桥重新陷入昏暗。
陈溪的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后背。
那是……这艘飞船最后的记忆?
一场惨烈的星际战争?
“我们失去了家园,被迫流亡……”深蓝的声音带着悠远的叹息,“希望号是最后的火种之一。”
就在这时,陈溪的磁感视觉猛地捕捉到巨蛋之外的深空中,传来两股极其剧烈、充满毁灭意味的能量扰动!
它们正以极高的速度,朝着深蓝星逼近!
几乎同时,深蓝的光晕剧烈闪烁起来,它的意念也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陈溪!
有高能物体突破大气层!
能量特征识别……是星际海盗的追击火力!
有两个小型逃生舱正在被攻击!”
“逃生舱?”
陈溪冲到舰桥的观测窗前,虽然隔着巨蛋壁,但他的磁感视觉仿佛能穿透阻碍,“看到”那两颗如同流星般坠落、身后跟着致命光束的逃生舱。
“里面有生命信号吗?”
他急声问道。
“有。
两个强烈的生命磁场,正在急速衰减。”
深蓝确认道。
失忆的迷茫,身世的困惑,在这一刻被更首接的危机感取代。
三千年的沉睡,醒来面对的不是安宁,而是迫在眉睫的生死危机,以及可能无辜的生命需要救援。
陈溪握紧了拳头,目光从古老的希望号转向巨蛋之外那看不见的战场,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决断。
“深蓝,我们得去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