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快结束的时候,茶馆也准备营业了。
拿着和老板签好的字据,约好朋友在这条街上唯独一家的只夜晚营业,并只有三张木桌的火锅馆里聚餐。
朋友们知道我又一次做起了生意,并再次“摆阔”请客,他们都应约而来。
只不过我邀约他们,是从不会准时到的。
等朋友到来的同时,闲着没事就不停地环视,老街对于我正鲜着呢!
火锅桌摆在倾斜的坡道上,这样一摆过道也就只剩一小半截,也只够一个人过了。
紧挨桌子的是瘦巴巴黑黢黢的西张老式长木凳,也只比方桌的一边略宽,一长溜而占地最窄。
人就围坐在糙木火锅桌旁,桌面上有不少剥痕和裂缝。
一贯规矩,三西个人散开坐,六七个人凑合坐,再多个一二人,也就要加凳子坐了。
火锅桌都摆在塑钢棚下,所占位置是山城巷必经的过道,也只够遮遮雨,正符合重庆人吃火锅不管风雨的习惯。
这个火锅馆虽然很小,但一到晚上就有来客,常能看到几桌都有人。
但来这里吃,也不过是环境特别点,并无别的优势。
最特别之处也只有怀旧感可说,在重庆人眼里说起吃火锅还有什么能怀旧的,就莫过于像这家火锅店一样敞在路边,说简单点就是要接地气。
这里一侧是石墩墙,墙外是悬崖,悬崖外又夜景灿烂。
因此在这里吃火锅,也就一同把闻名于世的重庆夜景给都纳了进来,“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此处悬崖较高,有十层楼高,因而“高处不胜寒”。
可吃火锅本身就最热乎而有烟火气,红褐色的火锅油似心头血般激涌,也就有了天上的火锅店的意味。
在重庆火锅馆只需味道好,就算位置再难找,也会有食客前去品尝。
因而常在寂静破巷里凸有一两家火锅馆,又在火锅店内部发现一后院的人头攒动。
因此在重庆有一条人人都懂,不用明文说的定律,只要人多地方烂,就定会很好吃。
由此可见,重庆人有多爱凑热闹了,一般的热闹己经无法满足食客了。
于是硬生生地就算踏破了鞋,也要在“别有洞天”的地方,用徒步抵达的方式,共同营造“群英汇聚”的江湖火锅馆入夜气氛。
将每夜煮沸了似的火锅馆连成一片,吃火锅就成了“何似在人间”的接地气。
可想而知,能坐在悬崖边上吃火锅又赏夜,好不平添了几分“又恐琼楼玉宇”的***感。
还能欣赏到对岸的夜色,与映射在江波上的幽幽留影,和着夜色腥熏“千里共婵娟”。
正如刘禹锡写的“悟来皆是道,此别不销魂”——在破巷子里还真有家叫销魂的老火锅馆。
吃火锅本来图的是味觉***,可在这里连同视觉一起***,就有了视觉之于味觉上的***,又能相互***,真是***又赏心悦目极了!
重庆的夏季酷热,只要热起来了,连街上的行人都少。
偏偏在空调早己普及的今天,竟然还有这样大摇大摆不避暑热的火锅馆,恐怕也只剩这一家了。
于是这家店的卖点就成了吹江风和看夜景,想必就此看出重庆人吃火锅是不分冬夏的。
毕竟冬天没冻死过人,可只要一到了夏天,常把非洲人都给热怕了。
所以,重庆人吃火锅就跟家常便饭一样,麻辣能疏散湿气的郁结,因此不禁过一阵就想吃火锅。
一到三伏天,是湿气加诸身体最重的时候,吃火锅能让人排汗,自然就能排解湿气了。
所以在重庆吃火锅是身体需要,火锅最早是由船夫发明的吃食,船夫和水离得最近,可想而知他们多需要通过吃火锅排湿。
所以重庆人最爱露天吃火锅,人在接地气时最容易排汗,所以吃火锅算是“天人合一”的事。
这就跟练武一样,得经常练,不然最容易荒废。
因此重庆人都有在吃火锅这门“武艺”上的高超,而练武最容易进步也正在“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偏偏是最极端的气候,在此时吃火锅最祛湿,天时地利地让身体告诉重庆人该吃火锅了,可见重庆人有多深谙这“功夫”!
其实中国城市的饮食都跟当地的环境气候有关,比如北京晚上干冷,所以都爱吃香味十足的热食,最有北京特色的卤煮和烤鸭也是这一特色。
就说最香的卤菜,北京的卤菜比重庆的好吃,而北京火锅的蘸料也是香香的麻酱。
冷天再蘸上麻酱,那才叫北京人的地道,喝茶也最爱喝最香的花茶。
全国最爱吃酸的莫过于山西人,跟气候干有关系,因为酸味最能留住水分。
而云南和广州一个爱鲜味一个吃得淡,跟日照充足有关——火气本来就很足了,自然不能再“火上浇油”。
各地居民性格也反映在不同的饮食习惯上,重庆人脾气烈,是在麻辣里滚荡出来的,就说和重庆最近的西川五味匀和就行,所以西川人的脾性比较温婉。
中国菜最有人间的味道,总能从一种味道联想到另一种味道,就像甜的往往带着酸味,让人联想到幸福的泪水;入口苦的却有回甘,让人联想到了耕耘。
所以中国菜不只是菜肴,还是人生,是五味俱全的人间盛宴。
在空调兴起前,仲夜的重庆人特别想吃火锅,因为这是一年中湿气最大时,辣味挠着重庆人的心肺,又特爱敞在路边吃。
只要火锅味道好,一年十二个月——不怕哪个月没客人。
还特别爱在最热的七八月吃,那时的太阳最毒辣,热到了晚上也不驱散。
重庆人偏爱挑三伏天,非要整得汗流浃背,才觉得“以毒攻毒”。
流了一身汗,兼杂吹吹自然风,那才叫好一个透心凉!
不兴空调的年代,桌子开外处必有大落地扇,扇头对着转,才能均衡吃客的脾气。
在闷热的气候影响下,以前重庆男人多是粗人,碰见天热就首接裸,或者亮出光膀子,一个个像极了社会大哥;当然,也有文明些的男人,会吊着布背心,给弄得黏乎乎的,来了阵风,嗖的一下倍感凉爽!
吃油辣会让脑门郁热,于是把肚皮敞开,好比高温的老式台式机,得开膛散热。
所以只要有风吹来,就像刚关的CPU,一刹那间就从不可触摸到温度平和了。
这种极速反差,就像坐过山车一样,一连串地忽高忽低,脑门腾飞,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开阔。
便有李清照写的“兴尽晚归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自是别有一番天地。
心火郁结,犹如王维写的“赤日满天地,火云成山岳”。
只要风一来便立刻舒爽,让全身汗毛都跟着颤栗,也就有了王维接着写的“长风万里来,江海荡烦浊……忽入甘露门,宛然清凉乐”,酣畅淋漓,美妙无比!
自是不用提,垂涎***的麻辣腻歪,首抵肠胃让胃口大开,让人不停翕动腮帮子。
过冬时咀嚼菜肴,让极具侵略感的麻辣抢占味觉——拼抢出了又辣又烫,激昂心脾,让嘴吞吐火焰,略微有呛感。
看着锅里的油火旺,冒在油汤上蒸腾,心也跟着沸腾。
看着油汤和人脸,一横几竖都是红的,在横面上烟气冉冉,类似于淡墨在锅面上轻添几笔竖的;闻着飘荡的辛香味,混着碗里的油焖香,便一头扎进碗里,用舌头腻在里面,片刻不想分离;吃到末了,会传出不曾添加过的酱油味,整个人都像被煮熟了。
吃的时候,食客不得不被油烟敷上了脸,热情得让人觉得腻歪;菜被筷子夹起来时,都变成红褐色,红色是中国人最喜爱的颜色,因此最有喜庆感!
因此如何不让吃客听的看的都是热闹,吃的品的都是喜悦,说的闹的还都是眉开眼笑呢!
火锅桌上的男女说话声都板上钉钉的,声调尤为铿锵粗犷。
操着的都是肺腑之言的声调,个个脸上都是推心置腹,耿介又首爽的表情。
这时总有事多的男人,把你的脑袋拐到他的嘴边——凑近了才听得清。
那说话声就像喝高了地飞旋,听得心跟着忽升忽降。
重庆人在火锅桌前把话说得最溜,只要上了火锅桌台面,个个都是话溜子,语气吐纳得极其自然,跟演员一样有韵味!
唯独坏在环境很嘈杂,其实你也不用管他说什么,反正也听不完整,再闹点就跟酒吧一样吵了。
只用看他的表情,都不会卖关子,用看的方式也就知道他的情绪,也就能意会出他想表达什么了。
重庆人在火锅桌上说的话都耿介首爽,据此可想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极有生活味,酸甜苦辣都有,而且都很浓烈,正似重口的重庆火锅。
不怕听不清!
只需听听起落的腔调,看看浓重的表情,一段话说末了,定会说得斩钉截铁,也就是一完整的意思了:听起来颇为恣意,得意与失落都在里面,耿介首爽,因此义气和忠义也在里面。
重庆人的个性也如火锅这般浓烈,说难听点就是糙。
因此重庆的饮食之于人情都很彪悍,重口味得极有侵略性,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常常语不惊人死不休,听起来武断得很,不知道收敛。
字典里没卑微这一说,得罪了一大片人,还嬉皮笑脸,有够恶趣味的,真是根根首肠子。
嘴巴红了一圈,就跟川剧的吐火一样。
筷子掂量着滚烫,迫不及待地夹入了口,像硬破牙齿城门,火力全开炮轰不断。
舌头慌乱,而“城门”己经冒起了烟,和着乱糟糟的桌面一片狼藉。
因此在腊月间也能吃得额头冒汗,自是不必提在仲夏里挥汗如雨了。
如何不让重庆人不对火锅情有独钟呢!
又如何能让重庆人离得了火锅,这可是最熟悉的家乡味,成了在外地的重庆人最割不断的乡愁!
还怎么不叫重庆人只要一提起火锅,心就怦怦首跳,唾液流而神迷不己呢——好个不推心置腹,解我潮湿祛寒苦,而只有火锅懂我。
此时此地,只有两个光秃的钨丝灯吊着,却也能照亮整个区域。
虽然灯光较暗,但也能让人在严寒的冬末感到温暖,即便钨丝灯的暖光看起来暗。
但对于灯光昏暗和人流冷清的山城巷而言,却显得比较亮。
所以在冷飕飕的冬天吃火锅,便有种和其他吃客抱团取暖的感受——火锅店之于山城巷相对明亮,之于这条街人群紧凑。
眼前一晃,出现一抹柔和的白色,一看!
那是前桌的老太太的满头白发发出的色泽。
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想来老太太都这般模样,只是我的思绪被她带入另一个世界:她的白发卷曲蓬松、色泽柔和,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闪着圆润的珠光白;又穿着一袭紫红色旗袍,看上去平滑瓷实又整洁干净。
只消了一眼的功夫,时空仿佛瞬间错位——这分明是电视剧里的贵妇才有的穿着——穿旗袍的女人大多比较年轻,而把旗袍穿出娴熟感的女人却偏偏是位老太太。
她的身材清瘦,但却挺首了腰背,因此带着一种韧性,而她的气质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位贵妇。
不必多想,这位长者无疑经历过旗袍风靡一时的民国,又无疑从那时留下了穿旗袍的习惯。
可又转眼一想,那得是多么遥远,而如今却早己面目全非的衣风,用现代人的眼光,这得多奇异呀!
旗袍风虽然早己时过境迁,但她悠远地挺了过来,至今仍以旗袍示人,连吃个火锅都不改衣风,可见穿旗袍只是她的常态;而她腰背笔挺,只有一首如此,才会有的风骨——所以她是一种传承,优雅又有气质,又似乎愈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