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布片粘在脱水桶内壁时,整座西合院静得能听见槐花落地的声响。
周建国手忙脚乱拔掉插头,红绸残片混着肥皂泡糊在出水口,像团将凝未凝的血痂。
"造孽啊!
"赵婶子第一个拍响大腿,"这可是市里发的锦旗!
"她袖口的粉笔灰簌簌落在搪瓷盆里——那是给街道幼儿园代课落下的毛病,总把各家各户当黑板拍。
周老爷子杵在石榴树下,手电筒光柱钉死那堆红白残絮。
王淑芬蹲着捡拾布片,食指被金属毛边刺出口子。
血珠渗进"荣"字最后一横,在月色里泛着黑亮的光。
"明天。
"老爷子嗓子里像卡着煤渣,"去百货大楼退货。
"周建国摸出皱巴巴的保修单:"爸,这是厂工会特批的...""特批?
"老爷子突然抄起顶门杠,铁头哐当砸在洗衣机外壳上,"当年打锦州,师长特批我留守炊事班,老子照样抱着擀面杖冲出战壕!
"孔雀蓝漆面裂开蛛网纹,惊得陈老太的猫蹿上房梁。
王淑芬把碎布拢进围裙,转身时瞥见西厢房窗帘一闪。
她知道全院都在窥看,赵婶子的嘴比洗衣机的脱水桶还能甩闲话。
上回车间主任送她回家,第二天全胡同都在传纺织女工搞破鞋。
后半夜忽然下起急雨。
周建国蹲在门廊修洗衣机,王淑芬就着台灯缝补锦旗。
卫东蜷在里屋背俄语单词,磁带机里卫红偷录的《路灯下的小姑娘》突然冒出来:"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啪!
"周建国冲进来按下暂停键,军用水壶从缝纫机上震落。
壶身弹孔还在,58年炮击金门时留下的,此刻在水泥地上咕噜噜转圈。
卫红突然从被窝里钻出脑袋:"爸,物理老师说洗衣机用的涡流制动..."话没说完就被她哥捂住嘴。
少年掌心带着英雄钢笔水的苦味,混进她眼角偷擦的芳芳粉底霜。
雨脚暂歇时,王淑芬摸黑溜到公用水龙头旁。
锦旗残片泡在蓝边瓷盆里,血渍晕成浅褐的云。
暗处忽然传来打火机响,孙大妈叼着大前门闪出来:"要我说,就该用84消毒液泡泡。
"王淑芬手指一颤,瓷盆磕在青砖上。
去年流掉的孩子,也是用这种消毒液擦洗的床单。
孙大妈喷着烟圈凑近:"听说洗衣机要退?
留着多好,眼瞅着粮票要取消...""哗啦!
"东耳房泼出一盆洗脚水,冲散了地上的血水。
小芳尖细的嗓子追出来:"对不住啊王姐!
"她新烫的爆炸头在窗后晃了晃,发卷里还别着百雀羚的铁盒夹子。
周建国寻来时,正看见妻子在拧滴水的锦旗。
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为西化做贡献"的标语墙上,腰椎弯折出三十七度的弧度——纺织女工的标准工伤曲线。
"留着吧。
"他突然说,"下月我跑趟张家口,给货运车押夜班。
"王淑芬没应声。
她想起流产那夜也是这样的月光,机床润滑油的气味混着来苏水,护士把沾血的纱布扔进铝桶,叮当声和车间下班的铃响一模一样。
第一班电车碾过胡同口时,洗衣机突然又震起来。
排水管里卡着的锦旗碎片搅动气流,发出类似唢呐的呜咽。
周老爷子从炕头惊坐起,五斗柜上的光荣之家铁牌当啷落地。
西厢房亮起灯,赵婶子趴在窗台喊:"建国他爹,要不去广济寺求道符?
"她的影子映在晾衣绳上,绳头拴着的三接头皮鞋晃晃悠悠,像吊着只死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