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站灰墙上新刷的标语还滴着石灰水,排队的人群己经挤塌了竹篱笆。
王淑芬攥着牛皮纸袋,后颈被"发展个体经济"的惊叹号硌得生疼。
队伍里飘着此起彼伏的哈欠,夜班工人们蓝布工装领口泛着盐霜,像圈圈未化的雪。
"要取消?
不能吧?
"前头穿铁路制服的男人扭头问,"我家五口人,二百斤粮票刚换成全国的..."他肩章上的路徽被朝阳照得晃眼,王淑芬数着他袖口的三道杠——是个段长,比建国高两级。
卫红突然从人缝里钻出来,的确良衬衫沾着粉笔灰:"妈!
赵婶子把蜂窝煤洞全堵了囤白面!
"她腕上的电子表滴滴报时,表面印着费翔头像。
这表拿五斤北京粮票跟倒爷换的,王淑芬想到这就肝颤。
队伍突然骚动起来。
戴红袖章的市管员踹翻个竹筐,全国粮票雪片似的飞出来。
穿喇叭裤的小年轻转身要跑,被揪住时兜里掉出盒邓丽君磁带。
"投机倒把!
"市管员踩碎磁带,塑料壳在"严禁倒卖统购统销物资"的告示下炸成碎片。
王淑芬把女儿往怀里拽,却摸到她书包里的硬角。
掀开一看是摞空白录音带,封面印着"英语听力"。
"哪来的?
"她指尖发凉。
"孙大妈给的,"卫红眨眼时睫毛膏晕成黑雾,"拿粮票换的。
"西合院里,周建国正帮张叔改装三轮车。
车斗焊着铁笼子,活像流动监狱。
"改个体户不丢人,"张叔递上大前门,"您看东西大街卖牛仔服的,都万元户了!
"烟灰落在车座的海绵破洞里,烫出个焦黑的圆。
北屋突然爆出哭嚎。
陈老太举着鼠啃的粮本冲出来:"造孽哟!
三斤香油票全让耗子糟践了!
"赵婶子从面缸里抬头,白眉毛忽闪:"早说养猫管用,非喂那波斯畜生..."周老爷子一跺脚,搪瓷缸里的高末泼在石榴树根:"投机倒把!
当年淮海战役老百姓推小车送粮,如今倒好..."话被突突的摩托声掐断。
孙大妈的侄子骑本田125冲进院,后座捆着半扇冻猪肉,红塑料盆反扣着当头盔。
"老爷子,帮您捎了三十斤粮票。
"春燕扒着月亮门喊,尼龙袜滑到脚踝,"全国换地方的,抽一成..."话音未落,周建国的扳手当啷砸在水缸沿。
他军装袖口露出的纱布渗着血——昨夜修洗衣机被铁皮划的。
卫东蹲在耳房顶摆弄矿石收音机,突然听见邮差的凤凰车铃。
录取通知书该来了,他盯着胡同口飘起的炊烟。
东屋小芳烫头用的电帽子又跳闸,整条胡同的电压跟着忽明忽暗,像喘不过气的病人。
傍晚,粮票黑市在护城河柳树林开张。
孙大妈用红头绳把粮票捆成扇面,忽然瞥见市管员的蓝制服。
人群作鸟兽散时,王淑芬的布鞋陷进河泥,脚踝被芦苇划出血道子。
她攥着给卫东换的全国粮票,里头还夹着流产那天的挂号单。
周建国在货运站填加班表时,调车场的雾笛震落檐角冰凌。
他不知该勾"危险品押运"还是"贵重物资",就像分不清该保洗衣机还是保锦旗。
最后在"其他"栏用力写下:***面粉二十袋,押运里程三百公里。
卫红躲在厕所隔间转录磁带。
英语听力带裹着《荷东》舞曲,邓丽君的颤音混着老师脚步声。
"...又见炊烟升起..."她突然听见王淑芬在哭,哭声和磁带里的哀怨缠成团,顺着污水管爬满整座西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