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文初年,腊月十八,牙关城下尸骨累累!”
“是年太子继位,朝纲不稳,羌胡人趁虚而入,避我北戴、襄樊、禅定三郡,借道樵东古栈,奇袭牙关!”
春梦楼请来的先生口若悬河,堂下宾朋满座,听得热血沸腾。
江南曲州多文人志士,也多“残垣卧吹清关雪,铁马金戈复还来”的家国情怀。
“……城头上,将军持枪而立,中百箭而不倒,城外尚有八百残卒,呼喝间亦有万军气势!”
“屠城!
敌将高喝一声,刀光剑影顿时交错无形,雷鸣炮火遮云蔽日!”
“正当时!
龙吟之音渐起,自北境呼啸而至!”
本说到兴头上,先生却突然卖起了关子。
“诸位且猜,来人是谁?”
堂下闻言一片哗然,重掷杯,怨声载道。
“先生莫再啰嗦!
快讲快讲!”
说书的却不急不慢,嘿嘿一笑:“龙吟之音化作漫天箭雨,眨眼之间,数百羌卒竟灰飞烟灭!
那人喊道:尔等蛮夷!
何故戮我晟朝百姓!”
随后“啪”的一声,朝天作揖:“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文宗王——魏子正!”
晟朝北疆,有座赫赫威名,承自高祖钦封的文宗王府,国祚绵延至今六百余年而北境安宁,历代文宗王功不可没。
文宗府幕下二十万边军永驻北境,以精血铸王之剑盾,以肉身垒国之城墙,世代传承,生生不息。
千秋忠义壮河山,万古仁勇泣鬼雄。
于是打赏的打赏,唱诗的唱诗,偌大一座狎妓的春梦楼,干起了歌功颂德的勾当。
此时在东南角的水榭阁里,一个少年***听书,红衣白裘,温文尔雅。
两个丫头分侍左右,碳炉上的柑橘烤得滋滋作响,阵阵橘香扑面而来。
那少年道:“文娇,请先生过来。”
文娇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将说书的领回。
说书的碎步而行,不敢逾越,三教九流行走江湖,眼力非常人可比,来的虽然是个丫头,可那一袭裘衣却是权门奢贵之物。
晟朝以武立国,以文治世,武人热衷披甲,文人偏爱裹裘。
裘衣,甚为讲究。
普通百姓多以羊裘御寒,富贵人家喜鹿裘,唯有权贵,穿得起狐裘。
文娇掀开门帘,说书的先生在阶前站定,躬身一礼:“老朽见过公子,公子唤我,可有差遣?”
“方才观先生说书,咳唾成珠玉,挥袂出风云,奈何体弱不能亲临。”
说完,让丫头奉上一袋碎银。
说书的见状惊退,言道:“得公子高评己是受宠若惊,当不得如此厚赏。”
晟朝武道昌盛,文人亦有风骨,一个说书的,竟也懂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少年收势,竟是坐在一张轮椅上,他侃侃道:“牙关一役,我大晟儿郎虽只八千,却拼至最后一卒,此战之壮烈,当得起先生口口相传。”
“羌人茹毛饮血,好戮我民间百姓,好在文宗王千里救关,才免遭于难。”
少年沉凝不疑,却道:“可惜天下人只道魏仲秋,却不知城头上那位身中百箭而不倒的将军,先生,你可知道他是谁?”
先生闻言一愣,竟自半天答不上来。
少年驱动轮椅,近到跟前,再次将银袋塞给了他。
“北疆清寒月,矛戟戍边关。”
“公子认识他?”
“他叫郭申。”
说书的恍然接过,拱手道:“老朽记下了,承蒙公子厚恩,敢问公子贵姓?”
“朝暮蜉蝣,苟往世间三两日,先生不记也罢。”
唯大悲之人方能大悟,说书的便不敢多问。
水榭阁的门帘缓缓垂落,说书的退出春梦楼,神色惘然。
“他是谁?”
一路上苦思冥想,也没能猜透那少年的身份,但观其言行,提及文宗王时以“仲秋”相称,莫不是魏家儿郎?
思来想去,不得其解,首到夜间伏案书写新的话本,添写到郭申时才惊坐而起。
“魏川!”
圣邦西十二年,文宗府诞下男婴。
据传那一日,月照青山如大道降临,晋州方圆皆得因果。
此后经年,庄稼丰产,妇孺求子得子,商贾求财得财。
世子魏川,挟先天气海降世,得小因果,福泽一方!
仙家曾言:得先天气海,大道纹墨,可窥天海,得天道。
之后数月,天下宗门趋之若鹜,连天家那位入了擎天境,己是圣人之姿的老王爷,都曾亲临下顾,欲收世子为徒。
可魏川,却拜在了枪王门下,师从郭申!
天家下顾而不予,在世子拜师这件事情上,文宗王府确实驳了天家颜面。
虽得世袭罔替,然异姓称王,登高易跌重。
随后有风言骤起,传文宗魏氏,应奉天承运。
高祖立世,确跟文宗祖上有袍泽之义,承天启运前本不分贵贱。
但那六百多年前的尘封旧事,早己湮灭在历史长河,若非陈魏两家深居庙堂的老人,谁还记得?
许是惊天一怒,圣邦西十五年,老王爷渡劫,本该由他承接的十一道雷劫,却有一道出了牙关,砸在文宗府的头上。
那一年,三岁世子仓促应劫,虽大难不死,却双腿致残,自此深居简出,不离晋州半步。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谣言自止,如今掐着年头算,世子正当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再想想曲州即将发生的大事,和那少年一口的地道北腔,当是魏川无疑。
次日,春梦楼,先生如约而至,讲的还是牙关城下的故事。
不过这一回,讲的却是城头上,那位身中百箭,死而不倒的将军。
水榭阁里不见了少年的身影,显得空落许多,连楼里的花魁柳如青,也都跟着黯然神伤起来。
而此时城东的蚂蚁巷人头攒动,轮椅少年挤过人群,在一个卖簪的老汉跟前停下。
桌子上摆满了精致奁盒,其中一盒装了两枚绯红色的玉簪,簪头有青丝玉蝶,匠心十足。
“客官慧眼,这是咱曲州红玉,出自栾玉堂的大师手笔。”
魏川满意的回过头,却问两个丫头道:“可喜欢?”
文娇文若相视一笑,欢喜之色溢于言表。
“二两银子一对,给您打个折,一两半钱。”
魏川放下碎银,那老汉见状欢喜,急忙奉上奁盒,只是惊鸿一瞥时,于虎口深处游过一抹殷红!
魏川见状,厉声一笑,滑退十步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