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把整座城市浇成模糊的灰调子。
林夏站在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沿。
二十六楼的高度让街道上的车流缩成发光的蚜虫,雨刮器在玻璃上划出的扇形水痕像是某种求救信号。
她闻到自己发梢残留的定型发胶味道,混合着打印机油墨的酸涩,在中央空调的循环风里凝成黏腻的团块。
"林工,程总让你去他办公室。
"实习生小唐扒着门框,新染的雾霾蓝发尾沾了雨水,蔫蔫地贴在脖颈上。
设计总监办公室的百叶窗紧闭,程予安背对着门站在文件柜前。
意大利手工西装勾勒出精瘦的腰线,银灰色袖扣在壁灯下泛着冷光。
林夏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戴着婚戒,铂金戒圈压住掌纹,像是某种无声的***。
"锦华苑的方案被否了。
"男人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眼尾微微下垂,显出几分伪善的怜悯,"甲方选了华建的仿古园林设计。
"林夏感觉喉咙里卡了块碎玻璃。
连续三周的熬夜改图在视网膜上闪回:凌晨三点空荡的办公室,显示器蓝光里漂浮的咖啡渣,CAD图纸上密如蛛网的标高符号。
那些被甲方反复推翻的现代极简线条,此刻都化作细小的刀片,顺着血管游走。
"他们说..."程予安用钢笔轻敲桌面,金属与实木碰撞出令人牙酸的脆响,"我们的设计缺乏温度。
"落地窗外炸开一道闪电,将林夏的影子钉在深灰色地毯上。
她想起上周在工地勘测时,锦华苑旧址那棵百年香樟被连根拔起,***的树根上还缠着褪色的红绸。
推土机的钢爪撕开老墙时,砖缝里涌出成群的潮虫,在瓦砾堆里慌乱地爬成诡异的图腾。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林夏划开屏幕,物流通知显示有包裹寄到公司前台。
寄件人栏是空白,物流信息显示从临港市老城区的梧桐里寄出——那是母亲去世后就被银行收走抵押的老宅地址。
"今晚留下来加班。
"程予安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把星耀广场的施工图..."玻璃幕墙突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惊雷劈开云层的刹那,整栋大楼的灯光齐刷刷熄灭。
林夏听见此起彼伏的惊叫,走廊里应急灯的红光渗进门缝,在程予安镜片上投下血色的十字。
黑暗放大了其他感官。
皮革座椅的摩擦声,男人略显急促的呼吸,还有自己后颈渗出的冷汗正顺着脊椎往下淌。
林夏摸索着退向门边,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金属门把,手腕就被滚烫的掌心扣住。
"你以为换个设计院就能摆脱我?
"程予安的气息喷在她耳后,混合着雪松香水和威士忌的酸腐,"当年在苏黎世..."玻璃炸裂的脆响截断了他的话。
林夏猛地抽回手臂,指甲在对方手背划出三道血痕。
她跌跌撞撞冲进走廊,应急指示灯将同事们惊慌的脸庞映成青灰色,像是毕加索画里扭曲的人像。
快递盒安静地躺在前台大理石台面上。
林夏用裁纸刀划开胶带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泡沫纸包裹的物体泛着潮湿的霉味——是本砖红色封皮的《营造法式》,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穿着月白色旗袍站在旋转楼梯前,扶手雕着忍冬花纹。
林夏的指尖抚过女人眼尾的泪痣,那枚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褐色小点。
突然的晕眩感让她扶住墙壁,童年记忆如涨潮时的贝壳碎片扎进脚心:福尔马林的气味,浴室瓷砖上的水渍,漂浮在浴缸里的黑发..."林工?
"小唐的声音惊得她险些摔落相片。
照片背面用褪色蓝墨水写着两行字,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你母亲不是***。
九月十七日,带钥匙来梧桐里14号。
"钥匙从书页中滑落,铜绿斑驳的匙柄刻着篆体"慎"字。
窗外暴雨更急了,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是无数只叩击的手。
林夏将钥匙攥进掌心,金属棱角刺破皮肤,疼痛让她想起十七岁那年,父亲攥着威士忌酒瓶指着她的模样:"你和那个***一样,迟早要毁了我的公司!
"手机屏幕在此时亮起。
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六个字:"别相信程予安。
"走廊的应急灯在头顶滋滋作响,林夏把钥匙塞进风衣口袋时,摸到内衬里那颗备用纽扣。
这是她十五岁养成的习惯——父亲发酒疯砸碎花瓶的那个雨夜,飞溅的瓷片在她锁骨下方划出三厘米的伤口,从此所有外套内袋都缝着能带来安全感的圆形硬物。
"林工,你的美式。
"小唐递来纸杯,蒸汽在冷气里凝成雾白的漩涡,"程总刚打电话到前台,说施工图..."玻璃幕墙外突然炸开球形闪电,将整层楼照得雪亮。
刹那的强光中,林夏看见小唐瞳孔里映出个人影——程予安正站在消防通道口,婚戒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光。
"帮我打卡。
"她把咖啡塞回实习生手中,牛皮纸档案袋贴着肋骨发烫。
电梯停运的红色警示灯像某种警告,安全通道的绿色出口标志却在十二米外蛊惑般明灭。
防火门合拢的瞬间,烟草味混着雨水腥气扑面而来。
声控灯随着脚步声逐层亮起,在水泥台阶上投下摇晃的菱形光斑。
林夏数到第十八级台阶时,头顶传来程予安的皮鞋声,每一步都精确踩在她心跳的间隙。
手机屏保显示19:47,家族微信群跳出父亲醉酒后的语音条。
林夏把拇指悬在播放键上犹豫片刻,转而点开物流详情——包裹寄出时间是三天前的14:15,正是她站在锦华苑废墟里记录承重墙结构的时候。
负二层停车场空旷得瘆人,通风管道的呜咽像是女人压抑的抽泣。
林夏的红色MINI Cooper停在C区97号,挡风玻璃上贴着物业的缴费通知单。
她解锁时特意看了眼轮胎,三道新鲜的划痕从轮毂延伸到挡泥板,在积灰的车身上格外刺眼。
引擎启动的震颤让人心安。
车载屏幕跳出蓝牙连接请求的刹那,副驾驶车门突然被拉开,挟着雨丝的冷风灌进来,吹散了空调出风口的佛手柑香氛。
"星海***到梧桐里要经过三个积水点。
"程述摘下淋湿的棒球帽,黑色冲锋衣领口还凝着水珠,"你车子的涉水深度只有400mm。
"林夏的指甲陷进方向盘真皮套里。
三年过去,这人眼尾的疤痕还是像把未出鞘的刀。
当年在苏黎世联邦理工的图书馆,他就是用这道疤割开她关于永恒建筑的幻想——当模型被资本碾碎成雪松木屑时,那道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
"滚下去。
""你不想知道谁在梧桐里14号等你?
"程述从防水袋里抽出一份文件,防潮纸上的市徽水印在顶灯下清晰可见,"临港市旧城改造项目中标通知书,签发日期是1998年9月17日。
"车载广播突然爆出刺耳杂音,交通台女主播的声音断断续续:"暴雨红色预警...梧桐里隧道出口发生山体滑坡..."林夏关掉收音机时,发现程述左腕戴着块老式精工表,表面玻璃裂成蛛网状。
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疯狂摆动,却擦不净倾泻而下的雨幕。
林夏猛踩油门,轮胎碾过减速带发出沉闷的***。
后视镜里,程予安的奔驰大G亮起雾灯,两道黄光刺破地下室的黑暗,像野兽的瞳孔。
"右转。
"程述忽然抓住她换挡的手,掌心的茧子摩擦着腕骨,"走货运码头的外环路。
"集装箱堆场在暴雨中化作钢铁迷宫,龙门吊的轮廓如同巨型十字架。
林夏跟着GPS提示左转,车轮突然打滑的失重感让她咬破舌尖。
咸腥味在口腔蔓延时,后视镜里的黄色雾灯诡异地消失了。
"他们截断了北斗信号。
"程述划亮手机,地图定位正在码头区疯狂打转,"用这个。
"黄铜指南针被拍在仪表台上,罗盘表面用螺钿嵌着"林氏营造"西个篆字。
林夏的太阳穴突突首跳,这是母亲遗物清单里失踪的那件——七岁那年的葬礼上,她亲眼看见公证员把它锁进保险箱。
货轮汽笛声撕裂雨幕时,梧桐里的青砖围墙己在雨中浮现。
法桐树根掀翻地砖,在积水中织成诡异的网络。
林夏熄火时,仪表盘显示室外温度17℃,可呼出的白雾却像寒冬般清晰。
14号老宅的门环锈成了墨绿色,程述的手电筒光束扫过门楣,照见"慎始敬终"的砖雕己被青苔蚕食。
林夏掏出铜钥匙,发现锁孔里结着蛛网,仿佛二十年无人造访的痕迹。
但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异常顺滑。
混着霉味的穿堂风卷起程述的冲锋衣下摆,手电光照亮玄关处的六角形地砖。
林夏的短靴踩在某块松动的砖面上,空腔回响惊飞了梁上的蝙蝠。
它们扑棱翅膀的声音在挑高厅堂里层层回荡,像是无数人在黑暗中拍手。
"别开灯。
"程述拦住要去摸开关的林夏,"看东墙。
"闪电恰在此时劈落。
刹那的惨白中,整面墙的定制书柜浮现出鱼骨状裂纹,每道裂缝都精确避开母亲获奖证书的陈列格。
林夏走近时嗅到若有若无的松节油味,食指抹过书柜边框,指腹沾着未干透的清漆。
暗门滑开的声响惊得她后退半步。
程述的手电光束探进密室,照见老式显影盘里浸泡的蓝图,还有墙上密密麻麻的新闻剪报——1998年9月17日的《临港晚报》头版,母亲林静殊的讣告旁刊登着旧城改造项目启动的消息。
泛黄的报纸下方,用红笔圈着某则豆腐块新闻:"星海建筑董事长程某涉嫌职务侵占被立案调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