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从公交站台的铁皮顶棚边缘坠落,在水泥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俞瑾盯着自己脚边逐渐扩散的水痕,数着每一次水滴破碎的节奏——1、2、3、4——这是她的心理医生教她的方法,当焦虑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时,就数数,首到呼吸重新变得可控。
但今天这个方法失效了。
舍曲林的副作用让她的视野边缘泛起一层模糊的黑雾,像是有人用橡皮擦轻轻蹭去了世界的轮廓。
她的胃里翻涌着一种酸涩的不适,舌尖抵着上颚,试图压下那股药味的苦涩。
耳边仍回荡着今天最后一位患者离开时丢下的话——"俞医生,你根本不懂真正的痛苦。
"她攥紧了单肩包的带子,皮革在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你需要坐下来。
"一把黑色长柄伞突然倾斜过来,遮住了她头顶不断坠落的雨。
伞骨上挂着几滴将落未落的雨珠,在路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俞瑾抬头,对上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在阴雨天里也明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很高,穿着深灰色的羊毛大衣,领口己经被雨水打湿,洇出一片深色。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握着伞柄的姿势很稳,像是习惯了长时间托举什么沉重的东西。
"我没事。
"她条件反射地回答,声音比想象中更哑。
就在她说完的瞬间,一阵眩晕袭来。
她的膝盖微微一软,视野里的黑雾突然扩大——陌生人的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肘部。
他的掌心很暖,透过单薄的衬衫传来温度。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地问"你还好吗",也没有用那种令人不适的怜悯眼神看她,只是平静地说:"药物副作用?
"俞瑾怔了一下。
"我姐姐也吃舍曲林。
"他补充道,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发作时也是这样,数呼吸没用,但数别的东西可以。
"他怎么会知道她在数数?
"程寰。
"他自我介绍,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滑落,在肩头留下深色的痕迹,"住阳光花园7栋。
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回去。
"俞瑾想说不用,想说她习惯了独自应对一切,但就在这时,一辆摩托车突然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轮胎碾过积水,溅起一片水花——她的呼吸瞬间停滞,手指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程寰没有说"别怕",也没有用那种令人窒息的拥抱试图安抚她。
他只是微微侧身,挡在她和马路之间,然后指向路边宠物店的橱窗——"看那条黑金鱼。
"在圆形鱼缸的角落里,一尾黑色的金鱼正独自转着圈。
其他鱼群游弋时带起的水流经过它身边,竟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隔开,自动绕了过去。
"它总在那里。
"程寰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店员说,自从它来,从没跟其他鱼一起吃过东西。
"他的另一只手悄悄按下了藏在口袋里的相机快门。
镜头里,俞瑾微微睁大的眼睛映着鱼缸的蓝光,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像是被那条特立独行的金鱼吸引了注意力。
他们沉默地走过两个路口。
程寰突然停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血糖。
" 俞瑾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糖纸剥开的脆响混着雨声,薄荷的清凉冲淡了嘴里的苦味。
她注意到程寰取糖时,一张对折的检查单从口袋里滑出一角,他迅速塞了回去,但"心功能评估"三个字还是映入了她的眼帘。
"到了。
"程寰在8栋门前收伞。
雨势渐小,阳光花园的招牌在水洼里投下破碎的倒影。
俞瑾看见他的左肩己经湿透,深色布料贴在皮肤上,隐约透出心电监护仪电极片的轮廓。
"谢谢。
"她犹豫了一下,"我是俞瑾,住802。
"转身时,她听见极轻的"咔嚓"声。
程寰正对着积水中晃动的阳光按下快门,相机屏幕上却分明是她的背影——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水墨般的灰,唯有脖颈处露出一小截未撕净的药膏贴,像褪色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电梯门关闭的瞬间,俞瑾透过缝隙看见程寰突然按住胸口,缓缓蹲下。
他很快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走开,但地上多了几滴不是雨水的液体,在路灯下泛着浅浅的金色。
而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程寰翻看着相机里刚拍的照片。
除了俞瑾,每张都刻意拍进了医院的标识——公交站后的"精神卫生中心招牌”,宠物店玻璃映出的"心内科指示牌”,以及8栋信箱里露出一角的药物配送盒。
他抹掉嘴角的血迹,给照片备注命名:"Day 1 - 或许我们都在找不会溺水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