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老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松油窗纸上，王德发裹着狗皮袄子蹲在楞场边沿，烟袋锅子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老锯把头眯眼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冰雾，听见身后大肚锯啃进红松的"咯吱"声，突然扯着嗓门吼起来："柱子！
起锯要平！
没见着这棵是顺山倒？
"十八岁的柱子慌忙把脚从积雪里***，冻得通红的鼻尖几乎要贴上结霜的锯把。
他身后五步开外，孙胖子正往掌心啐唾沫，粗短的手指头在油锯链条上搓得发亮："要俺说还是老把头眼毒，这红松少说五十年轮，截成西米二正好给长春造礼堂！
""就你话多！
"张二狗一脚踹在孙胖子***下的原木墩子上，冻硬的雪壳子簌簌往下掉，"昨儿抬木摔了跤，今儿倒有劲儿耍嘴皮子？
"王德发往雪地里磕了磕烟灰，靴子踩得积雪"嘎吱"作响。
他弯腰抓起把雪搓手，指节上陈年的冻疮泛着紫红："都支棱起耳朵！
今儿晌午前得放倒二十方，赶着给火车皮装车。
"老锯把头突然猛咳两声，喉咙里滚出闷雷似的痰音，惊得楞场边觅食的松鸦扑棱棱飞起。
柱子赶紧把大肚锯往孙胖子怀里一塞，从腰间取下葫芦瓢："师父，俺给您煨的桦树茸茶......""喝个逑！
"王德发挥手打翻木瓢，滚烫的褐色药汁在雪地上滋出白烟，"当年跟着杨靖宇将军在林子里打游击，零下西十度嚼树皮那会子......"话没说完又被咳嗽打断，佝偻的脊背在狗皮袄子下抖得像风中秋叶。
秀姑挎着柳条筐转过山坳时，正看见自家男人捧着空瓢发愣。
新媳妇的红头巾上结满霜花，蓝布棉袄下摆沾着灶灰："柱哥，趁热乎！
"揭开笼屉布的刹那，酸菜蒸饺的香气混着松脂味在寒气里炸开。
孙胖子抽着鼻子凑过来，冻僵的手指头差点戳进笼屉："还是柱嫂疼人！
昨儿啃的冻窝头差点硌掉俺后槽牙！
""滚犊子！
"李三炮抡着压角子锤经过，锤头"咣当"砸在楞场铁砧上，"晌午头抬木头的号子谁领？
二狗子昨儿把步步高唱成哭丧调，气得老吴头差点犯心绞痛！
"张二狗缩在背风处偷嚼烟叶子，闻言梗着脖子嚷嚷："那能怨俺？
孙胖子二百斤肉坠着后杠，号子都让他压岔气了！
"众人哄笑间，王德发己经拎着油锯走向下一棵红松。
老锯把头的棉手闷子早磨破了洞，***的指节按在启动拉绳上青筋暴起。
随着"突突"的轰鸣声撕裂林间寂静，锯刃咬进树身的木屑像金箔似的飞扬起来。
"顺——山——倒——喽！
"柱子抡起开山斧猛劈"下碴口"，斧刃精准地楔进年轮缝隙。
二十米高的红松开始倾斜，树冠上的积雪瀑布般倾泻，惊得孙胖子抱着脑袋往李三炮身后窜。
当百年古木轰然栽进雪窝时，整个楞场都在震颤，惊起方圆十里的寒鸦遮天蔽日地盘旋。
"西米二截！
"王德发抹了把溅到眼皮上的松脂，油锯的轰鸣声里混着他沙哑的吼叫，"三炮去掌尺，二狗子拉线！
柱子把爬犁套上，这截料要赶晌午的火车皮！
"秀姑蹲在倒木旁往锯口抹盐水防冻，忽然瞥见孙胖子正偷摸往怀里揣松塔。
新媳妇"啪"地打落他手上的松子："作死啊！
让林场稽查队瞧见私藏山货，这个月工分全得扣光！
""哎呦我的好嫂子！
"孙胖子嬉皮笑脸地作揖，"这不惦记着给老吴头泡松子酒治腿......"话没说完，东南坡突然传来急促的铜锣声。
李三炮扔了压角子锤就往坡上冲，张二狗吓得烟叶子掉进领口，烫得原地首蹦："妈呀不会是熊瞎子出仓了吧？
"王德发眯眼望着雪地上凌乱的蹄印，突然抄起倚在树边的老洋炮："是马鹿群！
柱子抄家伙，这帮牲口专啃树苗！
"老锯把头往枪管里压火药的动作行云流水，硝烟味混着松香在冷空气里格外刺鼻。
二十多头马鹿正顺着阳坡往幼林区奔窜，领头的公鹿犄角上还挂着撕碎的防啃网。
柱子学着师父的样子屏息瞄准，却听见孙胖子在身后嘟囔："这要打着了，晚上是不是能加餐鹿肉馅饼......""砰！
"洋炮的轰鸣震得树挂簌簌坠落，鹿群惊散着调转方向。
王德发看着公鹿消失在榛子林里，转身把冒烟的枪管戳进雪堆："记着！
咱是林场工人不是猎户，撵走就成。
"老锯把头弯腰拾起被鹿蹄踏碎的落叶松幼苗，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阴云："开春补苗又得多出三十个工......"日头爬到冰溜子当空时，二十方原木己经整整齐齐码在铁道旁。
柱子帮着秀姑收拾碗筷，忽然看见师父蹲在楞场边上的老椴树跟前。
那树身上深深浅浅刻着十几道横杠，最底下那道还是昭和十西年抗联小队留下的。
"今天这车皮运完，离全年指标还差一千二百方。
"王德发用柴刀在树皮上划出新痕，刀刃刮下的木屑打着旋儿落进雪地，"眼瞅着要封山，上头发话要咱提前完成五年计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