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
屋外有雀鸣声,啼鸣不断,清脆绕耳。
显然此刻不是酣睡时。
上官霁闷头坐起,瞥一眼窗外,几束温和日光正从半开窗台透过来,落在杂乱桌台,日影交叠,留下些斑驳影色。
昨夜师尊又在发酒疯,吵闹得很,难以入定修行,他起身去往师弟房内,想着师弟也难眠,二人闲聊以度今夜。
谁知叩门半晌无人应,挑开窗台一看,平日里安安稳稳的师弟竟夜不归宿。
低头叹气两声,上官霁又只能渡回屋里,从床头被褥揪了两朵棉花,塞进耳朵,久违地睡了一觉。
偶尔松松弦,感觉意外地不错。
上官霁扣出耳中絮团,慢悠悠地站起,慢悠悠地迈步到桌案旁。
从额前捋至后脑,抓一把长发捏在手里,右手抚在桌面上,在纷乱纸页与杂乱物中翻找。
稀里哗啦。
应是一觉睡糊涂了,昨夜睡前取下的簪子不知放何处去了。
咚。
脚边靠到了什么。
上官霁俯身眯眼,终于是在漆黑色的砖板上瞧见了那同为墨色的簪子。
自嘲两声,捞捡起来,正别上系好的绾髻。
这簪子,想来还是某年寿辰,师弟送的情谊之物,可不能弄丢了。
咚咚咚。
屋外传来叩门声。
上官霁疑惑,他们落剑峰,鲜有人来访,他这人懒散,不爱下峰出门,他家师尊也是个喝闷酒的主,没有酒友这一说。
倒是他家师弟,喜欢跑上跑下,听说和宗内各峰弟子关系都不错。
既有客来,还是起身开门罢。
吱呀门响,上官以笑迎之。
“何事?”
门外立着个漂亮姑娘,亮眸琼鼻,薄唇粉红,两鬓垂下两缕柔顺发束,朦胧刘海下,眉眼间带着些许英气。
上官霁认得这姑娘,这姑娘是宗内戒律堂一小管事,名字叫做韩秋霂。
小姑娘今天着一身黛色长裙,裙坠千叠,面上愠色难掩。
见开门的是上官霁,韩秋霂神色明显一凝,忙收起恼火模样,拱手行礼。
“见过上官师兄。”
上官霁笑眯眯,摆手叫她起来。
“可是来找我家师弟?”
小姑娘柳眉一抬,粉唇一抿,莫名流露出些许委屈。
“是。
师兄可知陈师弟去处。”
“不知,师弟昨日出门,至今未归。”
上官霁笑意不减,偏身指向院角那处小屋。
小姑娘面上是什么情绪,失落嘛,遗憾嘛,上官霁看不懂,只见韩秋霂神色一敛,再行礼。
“那谢过师兄了,师妹先行告退。”
小姑娘裙摆一甩,气冲冲地走了。
上官霁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小师弟在外边惹事了?
韩秋霂首走到山下,山脚那还有一小丫头,正探头探脑。
“韩师姐,找到陈师兄了吗?”
殷小婉发问。
“没,上官师兄说他昨夜未归,不知去何处鬼混了。”
韩秋霂蹙着眉,小脸不悦。
小丫头看见师姐怒火正烧,又想着今天这事也算是急切,壮着胆子试探问道。
“我听说墨师姐与陈师兄交好,兴许……”小丫头话吐一半,怯懦抬头,观察起师姐变化。
韩秋霂闭眼吐气,琼鼻翕动。
“走!”
篓雨峰,青竹阁。
精致竹阁,门扉大开,走出一身姿娇柔的少女,少女一袭淡青衣裙,眉眼低垂,夹杂着些不曾消散的哀愁气,轻抬眼,才发现连那双惹人怜爱的眼也是淡青色的。
她怀抱着一摞比她人还高的书卷堆篮,步履维艰地往小院中走来。
对修道之人来说,这些书卷算不上重,只是她生来体弱,即使筑了基,体魄修为也比不上寻常修士。
哗啦。
果不其然,书卷洒了满地。
少女也跌坐在地,吃痛地吹起了手,阳光落在少女纤细白皙的手臂上,映得她肌肤仿若透明。
少女皱起小脸,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要是陈师兄在此就好了……少女心中叫苦,又忆起那张常带笑意的脸。
少女气馁地抓起地上书册,就这样随地摊开。
师尊说古书如人,还是要多拉出来晒晒,通通生气。
可她哪有力气啊,都是因为陈师兄常来篓雨峰帮忙,她才应下这个活碌的,哪知道陈师兄突然说这几日有事,来不了篓雨峰,这事才独落到她脑袋上了。
这也怪不得他,这篓雨峰上的事,本就该她一人承担,他只是来“蹭书”,平日里顺手帮她忙罢了。
什么时候,自己己经离不开……哎呀哎呀,小姑娘家家的,想这些干嘛!
少女轻哼气,忙拍上自己的脸,强压下自己面上羞红。
快些忙吧,待会还有事呢。
少女深吸两口气,按耐下心中悸动,手脚麻利起来。
“墨染汐。”
首呼其名。
啧。
少女眉头一皱,不悦难藏。
她转过头去,青眸淡漠地凝望着两位“不速之客”。
“何事?”
不同于韩秋霂的咄咄逼人,青眸少女的声音也是淡淡的。
“陈听风在你这吗?”
韩秋霂也不卖关子。
墨染汐极不喜欢韩秋霂眼中的颜色,好像她天生欠她什么似的。
“不在,请回吧。”
赶人的意味很明显。
韩秋霂早料般,双臂环胸,美眸轻挑。
“此事事关重大,不是你一言能遮之的,我要进青竹阁看看。”
墨染汐低下头,看也不看她了,只顾着摊开地上的书卷。
“你唬不住我,青竹阁不在戒律堂管辖内,寻常弟子若是想入阁借阅都需我家师尊口令。”
青眸少女又抬起头,声音还是那样冷淡。
“你要是想强闯,我也拦不住你,我只会如实汇报给师尊,到时候,你就等着师叔的责罚吧。”
“再说了,我也没有必要骗你。”
韩秋霂目眶微凝,她确是被墨染汐一句话哽住了,而且,今日之事,她也确实不敢让师尊知道。
她看一眼侧坐在地的少女,又看一眼其身后的小阁,银牙磨砺,只憋出一句落败后泄愤般的话语。
“那凭什么陈听风能随意进出?”
墨染汐不得不又把头抬起来,她有些厌了,平日里若是陈听风不在,她很少说这么多话。
“陈师兄时常来峰上帮忙,查书排列,阁中事务,都有经手,师尊见他好学又勤快,早把进出权限放予他了。”
墨染汐扫视着韩秋霂,总觉着今日的韩秋霂有些古怪,虽然总一副官腔,但也难比今日这般讨人嫌。
“你要是真想寻他,”墨染汐青眸眨巴,轻笑道,“这青阳十六峰,谁与他最亲昵,你不知道吗?”
韩秋霂先是一愣,旋即泄气出声。
“飘渺峰我也去找过了,颜师妹说他不在。”
韩秋霂还记着,刚上飘渺峰的时候,那身着红衣的俏丫头还笑盈盈地迎她,只是刚一问陈听风去处,颜师妹的小脸一下就瘪了,垂首望地,小手也局促地紧抓住衣角,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陈师兄……都好久没来飘渺峰了……”颜凝梦眼眶里蓄着泪。
韩秋霂眉头更紧,安慰了几句,就转头奔落剑峰去了。
“那我没办法了。”
墨染汐无奈摊手,青眸微眯。
“要不你去铸剑坊看看。”
铸剑坊?
韩秋霂眼中闪过明显的忌惮。
“他怎会去那?”
记忆里,陈听风并不会煅火术法一类的。
“我听九儿说,陈师弟闲暇时候会去锻剑坊挥几下锤子,挣几个辛苦钱。”
墨染汐好看的眼睛眯着,笑意浅浅。
韩秋霂捏了捏粉拳,好像下了某种决心。
“谢了。”
她轻轻地来了一句,转身带着殷小婉走远了。
见二人走远,墨染汐还警惕地抬首观测了两眼,终是瞧不见二人身影,少女才如释重负地抚了抚胸口。
管不得什么晒晾古籍了,少女忙撑起身子,提着衣裙,急匆匆地往阁内跑去。
典雅的楼阁里,有张格外整洁的桌案,上面别的没有,只有一幅笔墨未干的画卷,描出一位面容清秀眉眼绵软的少年。
少女羞红脸蛋,卷起画卷,把它收到柜台深处去了。
铸剑坊。
“不在。”
澜九儿白眼一翻,懒得理韩秋霂。
剑炉内火烧得正旺,惹得少女俏脸火红。
“别耍混,我今天真有要事找他。”
韩秋霂白皙额头沁出细密的汗。
铸剑坊内是此起彼伏的打铁声,敲得人脑瓜子生疼,韩秋霂开始怀疑,陈听风真在此处打过零工吗?
她盯着坊中弟子手中那硕大的铁锤,觉着只要一击就能把瘦瘦高高的陈听风砸断。
“不在就是不在,骗你我能多块肉啊?”
澜九儿满不在乎道。
韩秋霂向来不喜欢澜九儿,这丫头性格暴虐,总爱闯祸,常有弟子跑来戒律堂告状,说什么澜师姐又发疯了,又踹断了哪峰弟子的肋骨,待到自己按律带着戒尺过去,那混丫头就会大无畏地伸出手来。
来,打吧。
这丫头自小跟着自家师尊在锻剑坊打铁,体魄修为强劲的很,反正韩秋霂是打不动。
还有一点,就是这丫头从来没一点女孩子家家的矜持,瞧瞧吧,谁家黄花闺女穿着短袖短裤,胸襟上还缠着几圈破烂布。
早些时候韩秋霂还会因作为作为宗内管事的怜爱心叮嘱她两句,叫她把衣服穿好,莫让宗内的男弟子都瞪圆了眼,日子久了,韩秋霂也不愿管了。
澜九儿瞥见了韩秋霂为难模样,不由得忆起陈听风来。
“师姐,您这还缺人手不。”
陈听风来的第一天,还腼腆地在一旁杵着,柔声询问。
“你是?”
澜九儿嘴角叼着草签,活像个女流氓。
“在下落剑锋陈听风,听闻铸剑坊最近在招工,想来挣几个碎灵石。”
那清瘦的少年恭恭敬敬,笑容谦和。
“我这的确缺人,不过……”澜九儿打量起陈听风,语气有些怀疑。
“你能行吗?”
观他气血面相,陈听风恐怕连锤子都举不起。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少年含笑,身形透出莫名的自信。
成,试试吧。
干练少女给陈听风让出了位置。
澜九儿也没想到,陈听风真能在铸剑干下来,虽然平日里来的日子不多,但要真论干起活来,不比侵淫锻造多年的弟子差多少。
“师姐师姐!”
二人僵持着,身后传来少女的呼声。
韩秋霂别回头,是殷小婉。
她觉着陈听风可能是私自下山去了,于是便叫殷小婉去专管下山的归舟处去问问,现在应是有了消息。
“师姐,归舟处的师兄说,昨日给陈师兄私批了两天日程,今天陈师兄就该回来了。”
殷小婉急吼吼地跑近,气喘吁吁。
果然……韩秋霂美眸眯起,迸出两道寒光。
……韩秋霂俏脸紧绷,步伐轻快,首奔着下山路走去。
“师姐你慢点!
我追不上!”
殷小婉在其身后神色痛苦。
韩秋霂仿若未闻,心中只有恼怒。
她为何生气?
是因近几日事务繁多?
是因为他不辞而别?
你既然要走,为何还要答应我?
你既然也有琐事,为何还要故作轻松?
你陈听风靠谱了半辈子了,怎么偏偏在今日掉了弦。
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有一少年晃晃悠悠地拾级而上。
她看见他了,止住了脚步,只是居高临下地瞧着。
作为修行之人,耳目清明,虽隔着老远,她也能瞧见那少年面上挂笑,手里还提着一叠纸包。
不同往日,陈听风今日格外高兴。
撞见什么喜事儿了。
韩秋霂心中冷笑。
能让你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陈听风也望见了二人,笑容一敛,忙提速赶来。
待到走近,他才发觉韩秋霂今天挎着个小脸,殷小婉还在一旁挤眉弄眼。
“师姐,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在陈听风眼中,韩秋霂眸光冷得能杀人。
青阳弟子常私开条子下山,我这才跑一天,不至于吧。
陈听风心里打着嘀咕。
“账本,我的账本呢!”
韩秋霂伸出小手来,语气凶狠。
账本?
喔。
陈听风记起来了,临近多宗探境,他见韩秋霂忙得很,便叫她将她平日里的事交给自己,那活儿就是整理戒律堂的账本。
他明明记着……“我昨日就交于戒律堂了啊,就压在小婉的案上。”
陈听风将柔和目光望向殷小婉。
啊?
殷小婉目瞪口呆。
是了。
她记起来了,昨日陈听风来访,说是把什么东西交于韩秋霂,见只有她一人在,便把东西压她案上了。
那时自己在干嘛?
她在抚案长眠!
她全记起来了。
“师姐我……”殷小碗此刻哀莫大于心死。
陈听风也明了了,讪笑道。
“这不算小婉的错,这种东西本就应该亲手……”“这本来就是你的错!”
突兀地响起少女叱骂。
韩秋霂衣裙一甩,走了。
骂声中哭腔,陈听风没觉察出来。
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殷小婉一边看着哭泣奔逃的师姐,一边看着笑容僵硬的师兄,手足无措。
她晓得韩秋霂口是心非惯了,先安抚下面前的陈听风。
“师兄,你知道的,师姐她不是这个意思……”“没事没事。”
陈听风的面上从未有半点愠色。
他只是亮了亮手上的纸包。
“要吃零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