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坑牛骨和龟壳中,被掩起来一位老人不知道多少岁了,胡须、头发全白,他伸出了一只手。
嬴英趴在坑边,尝试拉他,喊旁人帮他。
老人迅速被拽上来,急促喘气,喷出一股土尘和吐沫。
为首那当地商人惊恐道:“你们不要拉他起来,你们不能拉他,巫与骨俱葬你知道吗?”
听懂了。
烧龟辞的人要跟龟辞一起埋掉。
远在西方边陲,嬴伯权都听说过。
是周代商之后,要灭商人的文字和历史,听说到后来,赖于哪一代仁慈的周王,就予以废止了。
没想到在卫地,卫监视商人,仍没有停手。
嬴伯权上去抓了为首的土著,拽成半蹲下,拔剑别再他颈部,本是先下手为强,却没想到其它土著商裔尖叫躲避,呈现出一哄而散,他就低头问手中为首的土著:“你说什么?
是谁告诉你的?
是谁让你们干的,你们是傻吗?
我们是商人呀,我们是商人,要烧掉杀掉我们自己的士吗,让自家亡史灭文吗,每一位会甲骨文的人都是我们商人之中的贤人和菁华。”
赢伯权回身看向老人。
老人惨然一笑,给赢伯权说:“没办法,周人的铜钺专斩会甲骨文的人。”
他又翻身下去,开始从坑中捡甲骨文,身后己经有人跳下去,七手八脚再把老人拖出来。
老人抬头看了赢伯权,慢吞吞地说:“其实我也不算是商人了,现在都是周人,我也是周人的大夫,我来这儿是整理典籍的,我不是来证明殷商的伟大,大邑商存在过,我是想看看商人的文,我是想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周长存,所以,如果是因为同是商人救我,也没必要。
但你们埋了我,其实是在埋藏你们自己。
可悲呀。”
赢伯权看他的惨相,将信将疑:“你说的没错,我们现在都是周人,你是周人的大夫,我也是周人的大夫,你既然士大夫,那你的奴仆呢?”
老人带伤感说:“奴仆?都死了。”
赢伯权连忙问:“你的家族和封地呢?
邑有吗?”
老人说:“也都消失了,死了的死了,活着的,也许己经流亡,谁知道呢。”
那你是哪门子士大夫呀?
赢伯权问:“你认识甲上的商文?”
老人说:“是的。
我认识。
"赢伯权问:”那你是什么人?
叫什么?
是本地人吗?
你懂地理吗,你知道怎么去彘国吗?”
老头听到彘国,猛然抬起头。
他又平静下去,喘气说:“我叫斑,姬斑,公孙斑,卫斑都可以。
我知道彘国,我是从彘国出来的,我出来的时候,我带着最著名的武士塞来,但我出来太久,他死了。
条戎掳掠,他杀的条戎太多,条戎的首领派出他们最强大的勇士,带着族人追猎,为了不牵连我,死在了别的地方。”
赢伯权说:“那你跟我走吧,我要到彘国去,我要穿越太行,既然你从彘国出来,我们再护送你回去。”
斑迟疑了。
他坐在地上提要求:“我要吃的,我要带走我想带走的,卜甲卜辞,如果我死在路上,你们要用彘国产的赤盐撒在我身上,然后埋葬下去,我不求殉,我讨厌你们玄鸟的殉葬,哪怕一条狗,都不要杀……”子狐忍不住说:“你喜欢,我们也在你身上讲究。”
再上路,他们就多带了人一起了。
中途卫人追来一辆战车,跟着七、八人。
是有土著向当地的贵族报告了,士带人追了上来,他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救走一位认识甲骨文的人。
一行人己经不想把这些土著认为商人,但卫国的士还是需要尊重,嬴伯权为了保下公斑,宣布说:“他是周大夫,护卫被人杀了,流落于此地,不是你们可以处置的,商遗民不可以认识甲骨文,难道周人的贵族,也不可以认识甲骨文吗。”
把人打发走。
回来追上队伍,公斑坐在一辆牛车上晃悠,白发被吹在脸上。
他用手抚一下,主动寻走并齐的嬴伯权说:“我以为你会把我交出去。”
嬴伯权说:“不会。
我们秦赢从不背信朋友,除了脑子不好,傻了点儿,别的没啥不好。
如果你没地方去,跟我回秦赢养老吧,我们虽然是玄鸟之后,但所学所用都是周文,甲骨文都没人认识了。
但我想让我的儿子学一学,让他以后能够认识点先人的文字……”公斑哼笑:“还挺好学。
你就不怕他学了,害了他,不要美化你的先人们,我问你们个问题,周何以代商?
"赢伯权迟疑道:“王寿残暴,他搞酒池肉林,杀了人,穿在大铁钎上,发明了炮烙之刑,虿盆之刑,把人扔在毒蛇坑里……”公斑一挥手:”切。
被周人洗脑了。
你见过炮烙之刑吗?
“赢伯权敛容道:“小子向先生请教。”
公斑说:“不想说,晚上我要吃肉,有肉,你带上你儿子,我来告诉你们,没肉免谈。”
一路马不停蹄,人不停脚,急于赶路,虽然赢伯权安排了,然而到了晚上,也只打了一只野兔。
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火星西溅,仿若夜空中闪烁的星子,剖了兔子,穿枝烤上,这是给公斑的。
多数族人席地而坐,架上陶制炊具,烹煮金黄的小米。
有些饥饿的等不及,捂着嘴巴磕干巴的小米锅巴。
但单独的篝火,唯一的野兔,只在公斑的面前吱吱流油,赢伯权带着嬴英坐过来,啃着干粮,要听他讲周代商。
其实嬴英并不太感兴趣,死死盯着香气扑鼻,在火中皮开肉绽的野兔。
公斑说:“孺子可教。
既然你们感兴趣,那就听我细讲,为什么周能代商,商敬鬼神,问于鬼神,而周敬人,人事自决,为什么我与讲,让你的儿子学了甲骨文,读了卜辞,转信了鬼神,不利于他,习字可以,不可凡事占卜。”
赢伯权看了嬴英一眼,缓缓点头。
族人在与西戎的作战时,问鬼神凶吉吗?
问自己,问决心,问勇气,问谋略,为何骆赢衰落,而秦赢日渐强盛,他们连出门田猎,去哪个方向,都烧骨占卜,结果往往不靠谱。
公斑说:“再就是周人能生,周***媵妾,商人一妻一夫,女子祭天,作战,为将,治理百姓,周讨伐商寿,就是檄他宠信女人,女人可不可信未可知,但女人不生,忙于事务,又只一妻一夫,人丁不足以繁衍,人丁不足,则只能任用外族,分封外族,你们看看人家周,并商之后,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人丁何其旺盛?”
赢伯权愣了。
他也只有一妻,这是商裔的传统,己经生了三子一女,生的少了?
嬴伯权说:“不行呀。
人家一次娶10个,日后想娶就又再娶,家中女人分妻分媵分妾,其实还有奴,女奴,分封到哪里去,很快就生一大窝子,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周室管宗族,封国也都是亲缘,异常稳固,而且人多,以人多敌人少,商人怎么是对手呢。”
……嬴英稀里糊涂地问:“娶10个老婆,不是要有10个娘亲?”
没办法。
千百年来,多数商人己经根深蒂固了,形成自己的伦理,所以他在想,我大娶10人?
我不是有10个娘么?
公斑说:“只有这两条是主要的,其它都是次要的。
你不是说首到商朝灭亡,你们的军团都东征回不来吗?
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因为占卜了,上天让你们进攻东夷,打到了东海,还要进攻东夷,跨海击夷,可能到了大海那一头,否则武力盖世的商纣,何必武装起来奴隶呢?”
赢伯权震惊说:“大海的那头?”
公斑说:”对。
你知道箕子为何被分封到东北那么远的地方,周怕商师归来,让他等在东北……”嬴英张大嘴巴,不可思议道:“东征征到哪里去了呢?
他们能穿过大海吗,他们能到哪呢?”
公斑说:“你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了,我也想问问你,你们去彘国,干什么去?”
赢伯权苦笑说:“不知道。
召公传王命,不敢不往,因为是商人,子孙不知先祖,想带子英看一眼大邑商……”嬴英说:”我觉得,我大告诉我的,周还有胜过商的地方,商好杀,而周仁。
商把人杀完了。
“公斑叹气道:“杀是杀了,杀掉的都是罪人和奴隶,又烹又殉,看得见的残暴,但要说好杀,周不杀人吗,周不杀人,大邑商怎么成殷墟了呢?
当年城邑相连,普天之中心……”赢伯权惋惜说:“是呀,己是废墟。”
公斑问:“既如此,人呢?”
赢伯权折服了,拉起儿子,起身行礼,庄重非常:“先生非常人,愿和子英一起拜先生为师。”
公斑问:“学什么呢?
学甲骨文吗?
烧骨甲为卜?
问天意乎?”
他还真找来牛骨。
连烧三次。
两次凶,一次吉,公斑笑道:“看吧,我烧给你们看了,你二人当下猜我收你们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