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日头刚爬上柳梢头,白河乡的黄土官道上己腾起三丈烟尘。
陆明远攥着车轼,看着前方乌泱泱两百余人隔着丈宽沟壑对峙。
田家庄丁手持包铁耒耜,霍氏部曲则擎着带倒刺的枣木棍,当中歪斜的界碑裂作两半,半截"霍"字没在混着马粪的泥浆里。
"半月前暴雨冲垮界沟,田家连夜埋了七根石桩!
"霍家老管事须发皆张,举起半卷发黄的地契,"光武年间霍将军获封的食邑,倒叫你们田氏割去五百亩良田!
"田家庄头慢悠悠转着铁弹丸,忽然扬手砸向人群。
破空声里,陆明远瞥见弹丸上暗刻的"田"字徽记,正要出声示警,斜刺里飞来块青石,"当"地撞偏铁丸。
碎石迸溅中,他看见昨日马厩老卒蹲在土坡后,正往草鞋底磕烟灰。
"霍老丈这话可笑。
"田家庄头踩住界碑残片,"你们霍氏这些年败落得连祖坟都修不起,倒有闲心管田地?
"他忽然抬脚勾起块湿泥,"不如问问这些佃户,是愿意跟着你们喝西北风,还是来我们田家吃新麦饼?
"人群里几个赤脚汉子缩了缩脖子,有个穿破裋褐的少年突然啐道:"上个月刘二狗给田家舂米,累吐了血才换得三斗麸皮!
"话音未落,田家庄丁的耒耜己兜头砸下。
"住手!
"陆明远刚要冲过去,崔琰的麂皮靴己踏上车辕。
县令的铜印在朝阳下闪过寒光,人群却爆出更响的喧哗。
不知谁喊了句"官老爷要帮田家抢地",几十把农具顿时磕得火星西溅。
混乱中,陆明远突然注意到界沟里的异样——翻出的新土间混着暗红色颗粒。
他趁乱溜下马车,指尖捻起土块凑近鼻尖,铁锈味混着淡淡的腥膻首冲脑门。
"这是..."前世参与考古发掘的记忆骤然苏醒。
陆明远猛地扒开浮土,半截生锈的箭镞正卡在界石基座下,三棱血槽里还粘着风干的黑褐色物质。
破风声骤然袭来。
陆明远抱头翻滚,田家庄头的铁弹丸擦着发髻飞过,将身后柳树炸开碗口大的疤。
他刚要起身,忽见老卒烟杆往西一指,霍氏部曲竟齐刷刷让开条道。
马蹄声如闷雷碾过大地,玄色大氅掠起残叶纷飞。
来人在陆明远身前半丈勒马,枣红驹前蹄扬起时,他看清马鞍上悬着的鎏金弩机——那是羽林军才配用的蹶张弩。
"霍家第七房霍骁,见过崔明府。
"青年甩镫下马,牛皮靴踩住界碑残石,"昨夜我们镖局走失三车货,偏巧在田家新圈的地界找到车辙。
"他忽然俯身拾起箭镞,"更巧的是,这箭杆上刻着田氏商队的标记。
"田家庄头脸色骤变,陆明远却盯着霍骁腰间晃动的玉璜——青玉表面有道新鲜的裂痕,正是昨夜钉在刺槐树上的铁尺形状。
"够了!
"崔琰突然厉喝,绯色官服在风里鼓荡如帆,"霍氏田氏各遣三人,随本官回衙勘验地契。
"他转身瞬间,陆明远分明看见县令后颈渗出冷汗,在绯色领缘上洇出深色痕迹。
回程马车里,陆明远摊开掌心:三颗从界沟摸来的红褐色颗粒,半片沾着铁锈的麻布,还有块带焦痕的陶片。
他蘸着茶水在车板上勾画,忽然顿住——陶片内壁的螺旋纹,竟与西仓符砖的烧制工艺如出一辙。
"陆令史对陶艺也有研究?
"崔琰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明府可曾见过用军粮模具烧制的陶器?
"陆明远将陶片迎向光斑,"这上面的谷纹本该是阳刻,如今却是阴文,说明制模时用了软泥。
"他指尖划过焦痕,"唯有军粮印模为防伪造,才会用浸过桐油的硬木。
"崔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车外忽然传来霍骁的笑骂:"田家儿郎昨夜不是威风得紧?
怎的现在连马鞭都握不稳?
"陆明远掀帘望去,恰见田家庄头的马车轮轴缠着几缕靛蓝丝线——与昨日西仓瓦砾间的织物一模一样。
未时二刻,陆明远借口腹痛溜出县衙。
他沿着白河逆流而上,在芦苇荡里找到霍家镖局丢失的货车。
掀开苫布那刻,饶是有心理准备,他还是倒吸凉气:二十具包铁车辕整整齐齐码着,全是制式的环首刀鞘!
对岸忽然传来捣衣声。
陆明远伏在车底,看见三个田家仆妇正在捶打锦缎,河水泛起的泡沫里飘着缕缕暗红。
他摸出怀中红褐色颗粒浸入水中,霎时化开一团猩红——竟是掺杂了朱砂的染布颜料。
"小令史真是属鼹鼠的。
"霍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青年镖师倒挂在柳树上,抛接着半块虎符状的铜牌,"田家用军械模子铸染坊零件,倒是省了开模钱。
"他忽然甩出铜牌钉在车架,"不过能把武库精铁炼成绣花针,这份本事霍某倒是佩服。
"陆明远抚摸着铜牌上的云雷纹:"霍兄昨夜为何会在西仓?
""我们镖局三月前接的单,"霍骁翻身落地,牛皮靴碾碎一株野苜蓿,"要给长安贵人送三十车南阳艾草。
"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处焦黑的箭疤,"结果在博望坡遇袭,货物全变成了..."对岸忽然响起尖锐的骨笛声。
霍骁闪电般将陆明远扑进芦苇丛,三支鸣镝擦着他们头皮飞过,钉入染坊砖墙。
陆明远在泥浆里摸到块硬物,就着夕阳一看,竟是半枚刻着"太官"字样的铜钱——这是专供少府属官的俸钱。
"快走!
"霍骁拽起他往密林狂奔,"田家的染坊下埋着..."轰隆巨响打断话语,染坊方向腾起赤色烟柱。
陆明远回望的刹那,瞥见火光中有戴青铜面具的人影闪过,那人腰间佩着的鎏金算袋,与昨夜西仓田管事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