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午饭,章林庭就趴在地铺上写通讯报道。
虽然是第一次写监狱的事儿,但这种应用文早己驾轻就熟了,写起来并不费力。
通讯报道写完后,仍意犹未尽。
想起中秋节那天晚上,中队每人发了两块月饼。
这是他入监以后,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那天,是收割水稻,章林庭又累又饿,赵队长与王干事,正给收工回来的囚犯分发月饼。
领到月饼,他立即咬了一口,感觉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食。
一个多月的看守所生活,虽然瘦了一圈,然而胃病却好了,也馋得很。
从看守所到劳改农场,尽管身份未改变,但伙食好像一个穷人从解放前,来到了解放后。
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望着月色,他感慨良多。
心想,月亮太伟大了,她把光洒在大地上,不论是皇宫,还是监狱,都一样地给予光明。
趁此机会,他便写了一篇千字小散文《特殊中秋节》。
然后,去统计室买了一本横线稿纸,伏在桌子上把两篇文章抄写一遍,交给了梁家河。
请他转交赵队长。
一连三天都是在晒场上干活。
中队的稻谷己全部收割完毕。
大部分囚犯的左手手指肚都被锯齿状的稻谷叶拉掉了皮。
所以,最苦最累的农活就是收割稻谷。
劳改农场收割水稻与章林庭家乡不同,先把水稻割掉,在地里晒干,然后,担到晒场上垛起来,等所有的水稻全部收割完,再找好天脱粒——就是打场。
人多力量大,二百多人干起活来风风火火。
最后一场稻谷己经打完,稻草上垛,稻粒收起扬净,装包,总场的卡车把稻粒拉到米面加工厂的仓库里储存。
章林庭过去虽然多半时间都在上学,但他在农村长大,一般的农活也能拿得起放得下。
摊场、翻场、扬场,他都会。
当那轮不知疲倦的大火球幽幽地钻进不远处的树叶间,秋天的太阳便像淬进水里的铁块,虽然还在升腾着热气,但失去了原有的威力和色彩,浓浓的树荫几乎遮蔽了整个晒场。
一群青年囚犯开始像马驹子似的撒起欢来。
他们在打谷场上跳跃、摔跤、翻筋斗。
不是他们穿一身灰布囚服,谁也不知道他们就是正在服刑的囚犯!
从表面上看,他们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但他们都是被法律的铁链锁住了琵琶骨的“孙猴子”。
太阳还有一竿子高的时候,一阵自行车***响起,赵队长来到了打谷场。
他支起自行车,站在打谷场上与姚、张二位队长交谈。
一支烟的功夫,张队长拿着一本武侠小说走开了。
姚队长则朝章林庭招招手,章林庭走过去,赵队长从自行车后座上抽出一张小报,兴奋地说:章林庭,这一期《新生报》发表我们中队两篇文章!
章林庭接过小报,见是一张西开的油印小报,报头是三个红色行书字《新生报》,主办单位是“省劳动改造第一支队”。
头版头条是章林庭写的通讯报道《一大队一中队召开动员大会》(大队等同于分场),副标题是《认清形势,交待余罪,争取立功减刑》。
文章落款为“一大队一中队通讯员”。
第西版是文艺副刊,发表了章林庭写的千字散文《特殊中秋节》。
虽然是刻版油印,但所刻写的仿宋体字、宋体字、黑体字以及新魏体字都很正规和清晰。
排版合理,插图精美,给人赏心悦目之感。
所以,章林庭草草浏览一遍,也是很高兴的。
而副刊头条上的一篇散文,也引起他的关注。
文章标题是《狱中书》,作者是二分场(基建队)的犯人李洪炉。
散文写的是作者入狱后,在妻子的帮助下,淘来一批旧书,都是世界文学名著。
三年来,他靠着这些书给自己提供的精神食粮,不断充实和提升自己。
感觉自己由一个“混世魔王”变成了安分守己的人。
由一个读者变成了作者。
不仅在《新生报》上发表了几十篇文章,并且尝试着文学创作,开启了自己的文学之路。
章林庭仔细地看了书名,有些他看过,也有一些他没看过。
他想,一定要想办法结识这位作者,借他的书来读。
一次发我们中队两篇文章,这还是办报以来的第一次。
赵队长打断章林庭的怀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一元的纸币,递给章林庭:头版头条上的文章没有署名,教育科以为是我们中队干部写的,给稿费一块钱。
你拿着买零食吃吧。
章林庭说:这本来就是您讲的,我不过是整理一下而己,这钱您就留着吧!
再说了,囚犯又不允许保存现金。
赵队长笑道:我能吃几两干饭我自己知道。
这么通畅简洁的话,打死我也讲不出来!
哈哈哈!
我这个人不会写,但我会看。
你的文笔不错,思路清晰,思考深刻。
要充分发挥你的专长,为中队的改造工作出点力。
至于现金,回去交梁家河入账就行了。
章林庭只好接过一块钱。
赵队长说:光你自己写还不行,中队要成立一个通讯组,你摸摸底,把服刑人员中有爱好写作的初、高中生组织起来。
另外,我再交给你一个任务,就是我们中队今年水稻大丰收,产量突破历史最高纪录,又是提前完成收割任务,做到了颗粒归仓。
这都是……思想改造的成果吧……这一点就得你发挥了。
章林庭点头答应。
赵队长跟姚队长握握手,骑上自行车走了。
姚队长叫住章林庭说:赵队长建议给你一点时间写文章,我跟张队长商量过了,你就做分队工具管理员吧。
明天正式上班。
翌日出工,张队长带人挖地,姚队长带着章林庭在库房里查点了室内的工具和粮食。
工具整整摆放了三大间,庄稼活所用的农具这里差不多都有。
粮食主要是给水牛作饲料的黄豆和给犯人加班干活时加餐的面粉。
姚队长嘱咐章林庭说:你把这些农具归类,该修的修,该扔的扔。
简单的自己修,复杂的就拿到中队杂工分队去修。
章林庭说:给铁锹安个把子啥的我能修,别的就不行了。
姚队长说:当管理员相对来说,要比一般犯人自由些,可以在本中队的范围内独来独往。
这是中队、分队领导对你的信任。
你有文化,人又老实,我们对你放心,你好好干吧。
章林庭感动地说:谢谢队长。
收拾一个办公的地方吧。
姚队长说:你可以在这里写写通讯报道什么的。
章林庭便开始打扫库房。
他将几件坏掉的工具拿出去。
把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搬到窗户下。
腾出了半间办公的地方。
靠墙边还有一张小竹床,这是队长夏季临时休息用的。
章林庭用抹布把桌子、椅子、竹床全部擦拭干净。
又去晒场边的水塘里打来半桶水,将库房洒一遍水,屋子里立即清爽起来。
上任两天后,章林庭这才知道,仓库管理员不是好当的。
管理员的业务并不单纯。
除了搬进搬出各种工具外,主要是维修工具。
他把断了把子的铁锹都换了新把子。
新把子是从白杨树上砍下来的枝桠。
用斧头削掉皮儿,安上即可。
这种简单的维修,章林庭尚可应付,但铁锹卷了口,有了裂痕,他就没有办法了。
遇到这种情况,就得跑到中队杂工分队(就是三分队)里请专业人员维修。
杂工分队的犯人都是一些有技术的人员。
比如,有木匠、铁匠、篾匠、泥水匠等。
他们有了技术就刁难人。
章林庭把坏掉的工具拿来维修,有时放了一天也没有修好。
特别是分队挖地的时候,铁锹把子折断了很多。
单靠他一个人的力量,己经跟不上被毁掉的速度了。
再说,杨树把子脆,易断,与杂工分队的杂木杆相比,差得甚远。
所以,每天他都要跑几趟杂工分队去催促。
可这些人嘴上答应了,等他再来的时候,他们还是没有修。
后来,杂工分队的一个老乡告诉他说,这些人都是烟鬼,你得买烟给他们抽。
得到这个信息之后,他就拿着劳改队的特别“存折”去统计室买了两毛五一盒的“福星”牌香烟,每次给木工组或者铁工组的组长发一盒烟,组长再发给操作人员。
维修的速度就明显加快,甚至非常及时了。
通常,章林庭在收工时,拉着需要维修的工具去杂工分队,撂下工具和一盒烟后回大院,下午出工时,就可以把维修好的工具带回库房,这样既不耽误使用,又不需要自己动手维修了。
他就把节省下来的时间,用在写通讯报道和短小散文上。
这天中午收工的时候,章林庭将劳动工具检查了一遍,发现不少用坏了的农具,他把这些农具放在架子车上,拉到了杂工分队。
回到监狱时,大队人马正在报数进入监狱大院。
章林庭对姚队长说:我有两份稿子要送中队办公室去,队长能给我带过去吗?
姚队长说:你自己去吧!
我还有点事要和张队长商量。
张队长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年轻人。
他喜欢看武侠小说,每次出工后,他就坐在田埂上津津有味地阅读。
那时的武侠小说热刚刚兴起,一些地下小印刷厂就把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一章一章地翻印,三五章一个单行本,印刷和装订的质量低劣,错别字迭出。
看武侠小说的也就图个热闹,那些错别字对他们的兴趣影响不大。
所以,那些快印急出的单行本在监狱里十分流行。
一中队办公室就在监狱大院的后边,要穿过大院高墙与一排“干店(简陋的旅馆)”后墙形成的夹道。
中队办公室对面有两间平房,是中队的“接见室”,也就是犯人亲属探监时会面的地方。
那时候,还没有隔着玻璃打电话的接见方式和条件,犯人与亲属都是面对面地交谈。
章林庭在这两间屋里会见过父亲、母亲、妹妹和两位朋友。
办公室里除了朱队长,中队干部都在。
章林庭喊声:报告,赵队长答道:进来。
这就是当初学生和章林庭之间差不多的礼节。
章林庭走进去,将两份稿子双手递给了赵队长,然后转身离开。
李小萍说:慢着。
章林庭站下,转向李小萍问:是叫我吗?
李小萍说:你是章林庭吧?
钢笔字写得蛮好的。
你能不能把我的小说稿抄一下呢?
赵队长说:你咋知道他的钢笔字写得好?
李小萍答非所问:说实话,我要有他这漂亮的字,小说早发表出来了!
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本方格稿纸,对章林庭说:把我这篇小说抄写一遍,我给你一天时间,能完成吗?
章林庭接过来一看,是一篇短篇小说,题目是《远方并不远》。
翻了翻,一共三十多页,每页二百多字,大约七千多字。
再看那字迹,歪歪扭扭,就像一片被践踏的麦苗。
可能得两三天时间。
章林庭说。
好,我就给你三天时间,你一定认真抄写。
慢工出细活,别着急。
李小萍说,这一篇感觉写得最好,我对它很有信心!
赵队长说:你这个大作家还用求人吗?
这可是利用服刑人员干私活呀!
李小萍鼻子里“哼”了一下,说:我承认这是私活,但也是精神上的私活,普及一下文学知识嘛!
我相信让他抄一遍小说,就等于上了一节文学课!
赵队长笑道:人家可是师范学院中文系的毕业生!
大学中文系怎么了?
李小萍不满地说,写小说可不问你是大学生还是小学生!
高玉宝上过大学吗?
刘绍棠上初中就写出了《青枝绿叶》,我跟你说,写小说主要在于阅读和经验,与上不上大学没多大关系!
赵队长抖抖手中的稿纸说:我看章林庭的文笔比他写的字还要好!
李小萍说:写通讯报道比写小说容易多了,会说话就会写通讯报道!
写小说就不一样了,那是文学艺术!
王干事插话说:天天小说小说的,写那么多也没见发表一篇。
简首是不务正业!
李小萍生气地说:没发表的你写一篇我看看?
我写的都是咱劳改农场的事儿,用文学教育改造犯人,怎么就不务正业了?
王干事伸了伸舌头,不再作声了。
李小萍喜欢写作,己达入迷的程度。
她在上高中的时候,常常在老师的指导下写几百字的作文,发表在学校油印的校刊上。
其中有几篇不错的,老师建议她投向中学生作文之类的刊物。
投了十来篇,就有两三篇发表出来。
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心越长越大,睡梦里把作家的桂冠戴在了头上。
父亲退休,她顺利接班,当上了中队的会计,保管犯人现金,发放犯人工资。
总场有规定,女警不准进入监狱大院,她没有管教犯人的职责,业务也轻松,便拿小说当饭吃,读读写写,成了大半个“专业小说家”。
但写了几十篇短篇小说,没发表一篇。
稿子寄出后,她就在报纸上找《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物的目录。
但等来的却是一篇一篇的退稿。
她除了写作,还参加过几个小说写作函授班。
把自己勤奋得连谈婚论嫁都忘记了。
李小萍不喜欢打扮,但随便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王干事早就喜欢上她了,追了西五年却一无所获。
有时追得紧迫了,她就大声地对他说:你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刊物上,啥时候看到本小姐的大名,啥时候再来求婚!
把王干事折腾得订齐了这些刊物,眼巴巴地寻找着“李小萍”三个铅字。
可寻找了几年了,至今仍未找到。
所以,王干事急了,有时不免嘲讽两句。
但李小萍一发火,他立马就闭上嘴巴,默不作声了该下班了!
李指导员插话说,小萍是该好好练练钢笔字,字是一篇文章的门面。
人要衣妆,佛要金妆,文章呢,当然要漂亮的文字来妆哟!
李小萍说:指导员说得对!
我今后一定好好练字!
然后对章林庭说,希望你的字搭配我的小说,能让编辑眼睛一亮!
中队干警毫无顾忌地说笑,令章林庭很尴尬。
他们对李小萍的嘲讽,实际上是逗乐,是关爱。
章林庭没有得到某位干警的明确指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就像一个乞丐意外地坐上了一帮富人的餐桌上。
当李指导员说“该下班了”。
他才拿了李小萍的小说和方格稿纸,快步走出办公室。
李小萍的《远方并不远》,写的是劳改农场某中队李队长,如何关心和帮助犯人金某某的故事。
金某某是一名车工,刑满释放后,原工作单位不接收。
工厂厂长说,现在好人都在待业,你一个劳改释放犯怎么可能安排工作?
他陷入困境,想要***。
他给李队长写了一封永别信。
李队长得知金某某的处境,不远千里,去某县劝说和鼓励金某某。
正好发现厂长是李队长当兵时的战友,便圆满解决了金某某的就业问题。
这篇小说,写得粗糙,毛病较多,别说投向《人民文学》之类的国家级刊物,就连本地区的文学杂志《报晓》也很难采用。
章林庭在抄写小说时,提不起精神。
但又不敢改动。
所以,一边抄写,一边烦躁。
感觉比体力劳动还累。
章林庭的硬笔书法确实很棒,其楷书与印刷体基本相同,这与他在课堂上一丝不苟地板书有关。
入狱前,他在县教育行政部门组织的全县教师硬笔字大赛中连续两届都是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