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年 7 月 14 日凌晨 3 点 17 分，深圳宝安区永新制衣厂的女工宿舍里，一片死寂，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酸味，让人感到有些窒息。
王秀兰躺在八人间上铺的狭小空间里，身体蜷缩成一只虾米。
她的手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的劳作而变得青紫色，指甲缝里还嵌着缝纫机油的腥甜味道。
尽管疲惫不堪，但她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毫无睡意。
突然，王秀兰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轻轻地摸了摸枕头芯，然后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军用水壶。
水壶的表面己经有些磨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她小心翼翼地拧开螺纹扣，随着“咔嗒”一声，水壶的盖子被打开了，那声音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响亮，就像是唤醒了铁架床的锈蚀精灵一般。
"兰姐又在偷喝神仙水？
"下铺阿珍突然掀开印着张曼玉的明星挂历，港式卷发里抖落的摩丝碎屑落在王秀兰的解放鞋上。
壁灯昏黄的光晕里，水壶内壁二十年积攒的中药垢正泛起诡异釉光。
王秀兰把壶底刻着"兵团二连王秀兰"的铭文转向阴影。
混着当归的药汁滑过食道时，她听见自己***深处传来砂纸摩擦的声响——那是三年前乌鲁木齐小诊所刮宫手术的后遗症，穿白大褂的***尔族大夫当时嘀咕着"像被狼啃过的戈壁滩"。
晨雾还未舔净铁皮屋顶的露水，流水线己开始吞吐靛蓝色的浪潮。
王秀兰坐在C区12号工位，看着胜家牌缝纫针以每分钟4000次的频率刺穿牛仔布，恍惚回到1978年的戈壁滩：兵团卫生所的止血钳也是这样疯狂开合，只不过那时穿透的是她腿根溃烂的皮肉。
"王招娣！
次品率超标两倍！
"车间主任的鳄鱼皮鞋碾过满地线头。
王秀兰捂住左胸口的工牌，"招娣"这个带着潮汕土腥味的名字正被汗渍泡软——就像1993年那个雪夜，丈夫林建国得知她要报名支边时，烟头在离婚协议上烫穿的洞。
午休***淹没在东莞玩具厂的注塑机轰鸣中。
王秀兰蹲在厕所隔间数汇款单存根，建设银行ATM机的荧光还粘在视网膜上：转账金额500元，收款人林建国。
这个月工资条的"工伤扣款"栏又添了血红的"-200"，昨天她在给Levis 501牛仔裤锁边时晕倒，额头撞在针板上留下北斗七星状的疤。
"兰姐，有你的信！
"阿珍踹开厕所门时，王秀兰正用锈迹斑斑的剪刀绞断一绺白发。
信封上"乌鲁木齐市兵团二连"的红色印章让她瞳孔紧缩——这是自1982年收到那封告知母亲死讯的挂号信后，首次见到这个烙在噩梦里的地址。
信纸展开的瞬间，三十七颗枸杞从夹层里滚落。
王秀兰认出这是兵团地窝子里常喝的补血偏方，泛黄信笺上只有八个被反复描摹的钢笔字："孩子活着，在郑州福利院。
"邮戳日期显示1991年4月，正是她第八次流产后躺在深圳城中村诊所的日子。
夜班收工时，台风开始在珠江口酝酿。
王秀兰在更衣室发现工装裤口袋破了个洞，那枚银杏叶银耳钉己不知何时遗失。
她突然想起今早缝制的某条牛仔裤后袋上，有个客人特别要求的刺绣图案——正是用银色丝线勾勒的银杏叶轮廓。
凌晨的暴雨冲刷着铁皮屋顶，王秀兰在军用水壶里兑入双倍剂量的藏红花。
1993年离家那夜，她把最后半壶药汁倒进了兰州老宅的葡萄藤根部。
此刻隔着二十年光阴，她与那个在月台上发抖的七岁男孩同时仰头饮下苦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