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染长安城垣时,檐角风铎正摇碎最后一缕残阳。
我倚在缀满珍珠的步辇中,指尖摩挲着袖袋里的羊皮账册。
车帘外飘来胡商叫卖琉璃盏的吆喝,混着新雪初融的凛冽,将丞相府朱漆大门上的铜兽环衬得愈发森冷。
"姑娘,朱雀大街到了。
"侍女青梧撩起织金帘幔,元宵灯火霎时涌进眼底。
千家彩楼悬着走马灯,照得青石板路恍如白昼,茶肆二楼飘落的梅花笺上,赫然写着"玉面修罗破北戎"的戏文。
我戴好幂篱踏入人潮,腰间双凤玉扣与金错刀相撞,发出清越声响。
西域幻术师正喷出火龙,惊得小娘子们绢扇掩面,却在火光照亮我衣摆银线暗纹时,幻术师手中铜壶突然脱手坠地。
滚烫铁水即将泼向稚童的刹那,玄铁箭矢破空而来。
箭簇精准击飞铜壶,钉入三丈外的槐树时,树冠积雪簌簌而落。
我转头望向箭矢来处,正对上一双淬着寒星的眼。
银甲少年端坐墨骊马上,落日弓尚未收起,箭囊上镇北侯府的玄鸟图腾在暮色中泛着血光。
他战袍下摆沾着褐色污渍,想来是八百里加急赶回京城,连戎装都未及更换。
"姑娘受惊了。
"他声音似浸过塞外霜雪,目光扫过我腰间玉扣时骤然凝滞。
我这才发现幂篱不知何时滑落,金错刀己出鞘三寸,刀身映出他骤然收紧的下颌。
远处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胡商摊位前的老者踉跄倒地。
我瞥见那人袖中寒光,正要动作,却见银甲少年己纵马掠过。
玄色大氅扬起时,露出他后腰处半截青铜虎符——竟是可调三万玄甲军的兵信!
"抓住那个偷儿!
"胭脂铺传来尖叫。
我本能地追向那道黑影,月白锦袍扫过灯笼摊,惊起一串琉璃脆响。
小贼慌不择路撞翻糖人架,我足尖轻点竹架借力,金错刀堪堪挑开他怀中赃物。
漫天糖丝如金雨纷落间,忽有劲风袭向后心。
"小心!
"滚烫掌心贴上腰际,我被揽着旋身避开暗镖。
玄铁护腕擦过耳畔,带来松烟墨与铁锈交织的气息。
待站稳时才惊觉,那少年将军左手攥着染血的三棱镖,右手正扶在我臂弯处。
"丞相府的姑娘都这般莽撞?
"他挑眉,将我的玉扣抛还过来。
我这才发现衣襟盘扣松脱,想必是方才打斗时崩落的。
"镇北侯府的将军都这般孟浪?
"我反唇相讥,指尖拂过金错刀上新添的划痕。
灯火映亮他战甲上的刀痕,三道并行的豁口,恰似北戎弯刀所留。
卫昭忽然轻笑出声,震得胸前护心镜微颤。
他摘下面甲时,眉骨处一道旧疤刺破暮色,竟比传闻中"玉面修罗"的名号更添几分肃杀。
我想起三日前父亲在书房摔碎的茶盏——"镇北侯世子血洗北戎王帐,十八颗人头悬在雁门关,真当自己是活阎罗?
"更鼓声自皇城传来,卫昭突然敛了笑意。
他望向西市方向的眼神倏然凌厉,那是胡商聚集之地。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波斯地毯摊位前,三个戴雪貂帽的商人正在搬运木箱,箱底渗出的暗红在雪地上洇出诡异花纹。
"姑娘可愿助在下一臂之力?
"他解下腰间酒囊掷来,琥珀色的液体在寒风中蒸腾起白雾。
我饮下烈酒时,见他己挽弓搭箭,弓弦上并排三支鸣镝箭蓄势待发。
胡商突然暴起发难,弯刀劈开木箱的瞬间,我甩出金错刀击飞最近处的凶器。
鸣镝箭破空尖啸,惊起巡防营的哨箭。
混乱中卫昭将我护在身后,玄铁剑格住两柄弯刀时,我嗅到他肩上飘来的血腥气——这伤绝不会超过三日。
"东南角楼!
"我扯下腰间玉珏掷向空中。
卫昭会意,剑锋挑起燃烧的灯笼甩向城楼。
冲天火光里,第三名胡商袖中密信无所遁形,正是用北戎文字书写的长安布防图。
玄甲卫赶来时,卫昭剑尖己挑破最后一名细作的咽喉。
他收剑回鞘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方才杀的不是人,只是斩落一段枯枝。
我弯腰拾起染血的密信,羊皮纸角落的朱砂印却让我指尖发颤——那分明是户部尚书私印。
"看来姑娘惹上***烦了。
"卫昭用剑鞘抬起我下颌,眸中映着满地血火。
他战甲上还挂着半截糖人,龙形糖画正巧融在他心口位置,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我拍开他的剑鞘,将密信收入怀中:"将军不妨担心自己,玄甲军今日出现在西市,明日御史台的折子怕是要淹了镇北侯府。
"雪粒突然簌簌而落,他肩头玄甲结起薄霜。
巡防营的火把渐近时,他忽然解下颈间狼牙链塞进我掌心:"拿着这个,可自由出入北境十三州。
"我尚未来得及拒绝,墨骊马己绝尘而去。
狼牙尖端刻着微小的图腾,凑近看清时,我险些握不住这烫手山芋——竟是北戎王族才有的苍狼印记。
丞相府的水榭飘着龙涎香,我端坐席间,看父亲与户部侍郎对弈。
白玉棋子敲在楸木棋盘上,恰似更漏声声。
侍女呈上的密云龙茶腾起雾气,模糊了檐角蹲兽的轮廓。
"听说昭儿今日在西市擒了北戎细作?
"父亲突然开口,黑子悬在"三三"位。
我执白子的手一顿,琉璃灯将父亲袍角蟒纹映得狰狞:"女儿愚钝,不知父亲所指。
"茶汤泼在青砖上的声响惊飞宿鸟。
父亲抬手掀翻棋枰,玉石棋子滚落满地,其中三枚黑子沾着朱砂,恰成北斗之形。
他踩碎一枚棋子,麂皮靴底碾着星位:"你拾到的东西,该物归原主了。
"暖阁门扉忽被朔风吹开,卫昭披着满身风雪立在月洞门前,玄甲结着冰凌,手中提着的鎏金食盒正往下滴血。
他身后跟着的玄甲卫抬进三口樟木箱,箱缝渗出的血水蜿蜒成溪,竟是北境特产的朱砂。
"末将特来送元宵贺礼。
"卫昭单膝触地,剑鞘压住我逶迤的裙裾。
他指尖拂过食盒锁扣,暗格弹开的瞬间,我瞥见半角黄麻纸——正是昨夜被父亲焚毁的漕运账册残页。
户部侍郎突然暴起,袖中淬毒银针首取我咽喉。
卫昭剑未出鞘便挑飞暗器,反手将人按进满地棋局。
侍郎的脸压在破碎黑子上,鲜血顺着星宿纹路流淌,竟与西市雪地上的血痕如出一辙。
"李大人通敌叛国,现己伏诛。
"卫昭将染血的兵符抛在案上,虎符缺口处嵌着半枚狼牙,"北境十三州的军粮,原来都喂了豺狼。
"父亲抚掌大笑,金镶玉护甲刮过卫昭战甲:"贤侄不愧是人中龙凤。
"他突然掐住我后颈迫我抬头,"小女顽劣,往后还需贤侄多加照拂。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雪幕,我跪在祠堂冰凉的金砖上。
怀中密信被冷汗浸透,北戎文字间夹杂的户部暗语逐渐清晰——"三月漕运改道幽州"。
窗棂忽响三声,青梧递进的纸条上画着残缺的北境舆图,背面是卫昭凌厉字迹:"明日寅时三刻,马厩。
"我裹着狐裘潜入马厩时,卫昭正在给墨骊马喂苜蓿。
他未着铠甲,素白中衣领口微敞,那道横贯锁骨的刀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紫。
听到响动,他抬手将玉冠抛来,我接住时摸到内壁刻着的"昭"字,竟是用北戎文字书写。
"漕船沉在幽州鹿鸣滩。
"他抓起把草料撒进马槽,"水下三十丈处有军械,足够武装五千人。
"我握紧玉冠边缘:"将军是要我反自己的父亲?
"墨骊马突然扬蹄嘶鸣,卫昭猛地将我拽进草垛。
府兵举着火把经过时,他掌心覆在我手背,牵引着划过他心口旧伤:"这道疤,是七岁那年替镇北侯嫡子挡的刀。
"草料清苦的气息中,他喉结滚动:"真正的世子早夭在漠北,我不过是顶着狼头旗的傀儡。
"他扯开衣襟,心口处苍狼图腾正在渗血,"北戎王庭的奴隶烙印,姑娘可认得?
"远处传来打更声,我咬破指尖按在他心口。
鲜血染红苍狼眼睛时,卫昭瞳孔骤缩,仿佛被烫伤般松开我的手。
我将他遗落的玉冠按进染血的草料:"寅时六刻,漕运司的书吏会从角门出府。
"踏出马厩那刻,我摸到袖中多出的青铜钥匙。
父亲书房暗格的机括声在雪夜格外清晰,账册最后一页的朱砂印戳破开假象——漕运总督的私章,竟与父亲书房镇纸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晨光刺破云层时,我站在祠堂最高处的槛窗前。
卫昭率玄甲军穿过长街,墨骊马鞍侧挂着颗人头,正是漕运司书吏。
那人瞪大的眼睛里凝着冰晶,右手维持着抓握姿态,掌心赫然是丞相府特制的鱼符。
青梧为我披上大氅时,一枝白梅穿窗而入。
花笺上沾着铁锈味,勾勒着北境十三州的漕运路线。
最险要的鹿鸣滩位置,画着柄滴血的金错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