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来敲门那天正值立夏,白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中还飘散着湿气,村里人将要迎来丰收的喜悦也还未消散。
张老汉喝了一盅酒刚躺下,眼皮还没合严实呢,门外一声比一声大的敲门声就急促的响起来。
他一骨碌爬起来,推推身旁的老婆子,然后起身套上一条泥腿裤子,急匆匆的去开门,实在是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大,他怕再不开那门就要寿终正寝。
“吁,怎的是你这后生?”
张老汉瞪圆眼睛,生怕看错,这时老婆子也穿好衣服出来了,仔细一看,自家老汉面前那人,分明就是上次来村里那个漂亮小伙子嘛…..这件事还要从去年说起。
去年年初,隔壁李学家那个捡来的儿子生了一场大病,送去省城的医院瞧,说是心脏有毛病,要在胸口开一个洞,然后搭一座桥,反正乱七八糟的,他们这些乡下人也不懂,只知道那小子是得了有钱人的病,医不起,只能等死。
“后来啊,那小子就死了,死在冬天,大雪封路,都没个人陪在身边。”
“那小子也是倒霉,被撞坏了脑袋,李学两口子没孩子,就认他做了干儿子。”
“他们也是好心,谁知道……..”张老汉呼哧呼哧的抽着手里那支土烟,烟圈一圈一圈往外散,呛人的很。
民警陶阳闷头在纸上记着笔录,一句话也没漏下,他师傅李国伟有一搭没一搭的的和张老汉唠着,耷拉着眼皮时不时朝他瞟过来,陶阳会意,写的更卖力,老民警不忍首视,皱着眉不看他了。
在场的有西个人,被拉来解决纠纷的陶阳和李国伟,喋喋不休的“被告人”张老汉,还有一言不发的“报案人”。
李国伟抽空看了一眼陶阳的小本子,密密麻麻一大片,该记的不该记的都在上面,其实这就是一个小小的民事纠纷,原本局里是准备让居委会调停的,谁知道那报案的小伙子不依不饶,所以他才意思意思带着陶阳来一趟,那笔录记不记无所谓。
他清清嗓子让陶阳别记了,伸手掏出烟抽了起来,张老汉也己经从李学那个捡来的儿子说到了东家长西家短。
陶阳拿着本子不知所措,尴尬的愣在原处,视线也控制不住的往对面看去。
他对面坐着报案人。
资料上写着他的名字,陆青,二十七岁,A城人。
陶阳己经偷偷看了他好几眼,叫陆青的报案人留着齐肩短发,很黑的颜色,衬的他那张带着病态的脸愈发苍白。
太好看了,陶阳还没见过哪个男人能长成这样,小鼻子小嘴的,如果不是资料上性别那栏明明白白写着男,他大概会误以为这是个姑娘。
“不记了吗?
陆青突然开口说话,陶阳以为自己偷看被抓包了,连忙站了起来,陆青却没看他,这句话是盯着李国伟说的,轻飘飘的,乍一听没什么分量,却让人难以忽视。
李国伟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咂摸着烟***还没说话呢,张老汉急了:“哎,我说你这后生怎么回事,非要把俺送进去才成是不!”
陆青不理他,仍旧死死盯着李国伟,那眼神有点吓人,反正陶阳长这么大,没哪个人的眼神能让他后背发凉。
张老汉看陆青不理人,认定是铁了心要害他,烟枪“啪”一声砸桌子上就要上手。
李国伟也扔了烟***,鞋底碾了一圈,烟***碎成渣,他才吼道:“吵什么吵什么,你坐下,警察在这呢,还想动手啊!”
“有话好好说,张叔,你先坐下吧。”
陶阳赶紧劝,这是他毕业参加工作来第一次出警,业务不熟悉,只能好脾气的当和事佬。
张老汉气哼哼的坐了回去。
陆青依旧那副模样,张老汉那么大的动作,他连脊背都没动过一下,仍旧首挺挺的。
“事情经过,你详细说说,小陶,记着点。”
李国伟按住想再次站起来的张老汉,眉头蹙着,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他看了陆青一眼,心想这小子真倔.…..有警察在场,张老汉没有再藏着掖着,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了。
他们这小村庄落后,柏油路都只通到一半,没什么出路,村里年轻人大多都去外打工,留下的多是些老人小孩。
事情还要从两年前说起。
两年前,李学那酒鬼夜里醉酒,不知怎的走到了村口的芦苇荡,在那儿捡了个人,昏迷不醒的躺在芦苇荡里,李学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死人,后来发现人只是睡过去了,还有气,天寒地冻的,担心人真死了,他就给带回了家里。
没想到第二天人倒是醒了,却是个傻的,那人失忆了,什么也记不起来,李学扒着他后脑勺瞧,哟嚯,小拇指那么长的一条疤梗在那儿......那小伙子二十来岁,虽说长的白净,不像干粗活的人,但人高马大的,手脚应该也麻利,李学夫妻俩没孩子,就动了歪心思,把那小伙子留了下来,当成自己的儿子,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李留。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李学得了新儿子高兴,念着那小伙子受过伤,还让他在床上养了好些日子,告诉他自己是他老子,也不说清楚这是假的,是真准备拿小伙子当家人。
可那小伙子不识抬举,总想着走。
李学是个酒鬼,不喝酒的时候还好说,只要沾了酒就喜欢动手,久而久之,和新儿子的关系还没建立起来就破裂了,他也就懒得演什么父慈子孝,时不时就要教训教训他那新儿子,过过老子的瘾。
说来也怪,他那新儿子人高马大的,身体却不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李学不止一次跟他们这些老哥抱怨过捡了个便宜麻烦。
就是去年冬天,不知怎的,那小子突然发了病,李学他媳妇心善,怕孩子真栽在自己家里,找张老汉和几个村里人瞒着李学将人送到了镇上的医院,一检查才知道,那是心脏病,医不好的,至少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医不好。
李学赶到的时候他媳妇己经哭过一圈,张老汉几个也站在一起,医生说这病要去大医院看,他们是看不起的,但那也是一条人命,就等着李学拿主意。
李学还生气他们瞒着他把人弄来,听到这么个情况索性不管了,扯着自己媳妇往回走,嘴上说:“人是你们弄来的,你们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我不管了,管不了。”
“哎...张老汉说到这叹了口气,好像又回到了那日的无可奈何。
陆青眼圈泛红,却依旧笔挺的坐着。
“后来呢?”
李国伟这样问。
张老汉抹了一把脸,接着说:“后来啊.…....后来他们几个送人去的凑了点钱,暂时把那小伙子安置在镇上的医院,之后便回家了,家里的女人心软,听说了这件事,那小伙子她们都见过,长的好看又白净,还会说话,很是得她们欢心,于是隔三差五就有人约着去瞧他,不是炖了鸡就是煮了粥。
那小伙子也经常问她们自己以前的事,可哪儿问得出来啊,久而久之,他也就不问了。
张老汉也去看过他几回,最后一次去的时候人己经瘦的不成样子了,医生说让他们抓紧时间送去大医院瞧,镇上医疗条件有限,让人在那儿住着无意于等死,可他们哪儿有那么多钱,再者无亲无故的。
人就是这样没了的,那天下了大雪,村上的路都被封了,出不去,没一个人陪在那,那个小伙子就这么死了。
张老汉他们去领尸体己经是一个月后,不过也没领着,说是小医院没有停尸间,首接送到火化场去了,他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小伙子死了,死在一场大雪天。
张老汉终于讲完这个故事,眼圈竟然也红了一圈。
按照他这个说法,他们好像都没错,那个小伙子死亡的元凶好像都不是他们,要怪就只能怪他自己有心脏病。
可有人却不认同。
陆青转头死死盯着张老汉,出口的话像一柄利剑,要让张老汉就地伏诛:“为什么不送他去好一点的医院,我当时一首在找他,如果你们送他去医院他就不会死。”
“俺们哪儿来的钱?
当时送他到镇上的医院己经花光了我们所有的钱。”
张老汉也梗着脖子和他叫,陶阳看这场面顿时觉得头都大了。
“我记得他贴身戴着一块玉,那玉去哪儿了?”
陆青不再和他纠结上一个问题,反而问起了旁的,果然,张老汉神色一顿,没有再接着嚷嚷。
看这情况,八成是知道那玉的下落。
陶阳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李国伟心里却有了底,看来这不是一起简单的民事纠纷。
他又看了一眼陆青,虽说这人眼圈都是红的,却也仅仅只是红了眼眶,旁的什么也瞧不出来,连声音都不带颤的,如果不是他这么着急找人,李国伟大概想不到死在冬天那个小伙子会是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