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学玄音一洛邑的太学坐落在成周城东南隅,毗邻瀍水,墙外便是连绵的桑林。
孔子跟着老子踏入朱漆大门时,正听见钟磬声从泮池对岸传来,与瀍水潺潺相和,恍若天音。
"苌弘大夫善用律吕通神明。
"老子指着泮池中央的青铜编钟,"昔年他为周景王铸无射之钟,曾说乐者,天地之和也。
"孔子望着钟架上的二十一口甬钟,每口钟身都刻着云雷纹与星象图。
乐师们执槌敲击,余音在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惊起几只白鹭。
"先生可知,这编钟的音律与北斗七星的运行相应?
"说话的是苌弘的弟子叔孙通,他腰间悬着半块玉璜,与辛甲所佩的残璜形制相似。
孔子注意到玉璜边缘有暗纹,像是某种失传的卦象。
"音律之道,始于黄钟。
"老子忽然开口,声音如空谷传音,"黄钟长九寸,三分损一得林钟,三分益一得太簇,此为三生万物之数。
"他指尖轻叩石案,"就像这洛水,看似无形,却能穿石裂岸。
"叔孙通的瞳孔微微收缩,正要答话,却见苌弘从钟架后转出。
这位白发苍苍的乐正穿着素纱深衣,腰间系着五彩丝绦,手里握着一支玉琯。
"守藏史来得正好。
"苌弘的声音像古琴泛音,"昨日新铸的编磬还差最后一调,正需您这般通晓天地之数的人来校音。
"老子缓步走到磬架前,取下一枚石磬。
阳光穿过廊下的竹帘,在青灰色的磬身上投下斑驳光影。
他将石磬举过头顶,让磬口对准正南方向,然后用木槌轻击。
清越的鸣声在庭院中盘旋,惊起檐下的铜铃。
"此磬应属夷则之律。
"老子放下石磬,"夷则为七月之律,对应天地始肃,但磬音偏锐,需减三分。
"苌弘抚须而笑:"先生果然明察秋毫。
这磬石采自崤山,矿脉中夹着铅锡,故而音质不纯。
"他转向孔子,"孔大夫远来,想必对韶乐与武乐的异同有所疑问?
"孔子长揖及地:"弟子闻韶乐尽美矣,又尽善也,武乐尽美矣,未尽善也,敢问为何?
"苌弘示意乐师奏响韶乐。
二十一名乐工执箫、笙、竽、琴,在泮池边列成雁阵。
乐声初如凤鸣岐山,渐次展开如江河奔涌,却始终保持着中正平和。
孔子闭目聆听,恍惚看见凤凰衔着嘉禾落在殿前。
"韶乐为舜帝所作,以揖让得天下,故乐声雍容。
"苌弘待乐声止歇,又命人奏响武乐。
战鼓声骤起,铙钹齐鸣,乐工们手持干戚起舞,动作刚猛如虎豹。
孔子睁开眼,见舞队变幻出"十面埋伏"之阵,最后定格在"诸侯朝王"的造型。
"武乐为武王伐纣而作,虽顺天应人,终属征伐。
"苌弘转向老子,"守藏史以为,乐能移风易俗,还是风俗能移乐?
"老子凝视着池中游弋的锦鲤:"昔者黄帝铸鼎荆山,以乐声定九州方位;夏桀作侈乐,终致亡国。
乐本无善恶,善恶在人心。
"他忽然指向泮池,"就像这水,载舟亦覆舟。
"孔子若有所思,忽然看见池底有几枚龟甲,上面刻着奇异的符号。
他正要俯身细看,却被叔孙通拦住:"池底是历年祭祀的卜甲,外人不得触碰。
"二庚桑楚在守藏室整理典籍时,听见窗外传来异响。
他悄悄掀起竹帘,看见辛甲正攀着宫墙向内窥探,腰间的残璜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先生!
"庚桑楚冲进内室,"辛甲又来了!
"老子放下手中的《周官》,从案头取过一支青铜矩尺:"去把天球河图的箱子打开。
"庚桑楚愣了一下——天球河图是周王室最珍贵的典籍,平日用三重铜锁封存。
他取出钥匙,打开楠木箱子,里面却只有半块残玉,与辛甲所佩的璜纹丝合缝。
"这是当年王子朝留下的玄璜。
"老子将两块残璜拼合,暗纹连成完整的星象图,"当年他盗走九鼎舆图,却独独留下这块玉璜,说是要待天下有道时重现。
"庚桑楚望着玉璜上的北斗七星纹,忽然想起昨日在太学见到的叔孙通,腰间也佩着类似的玉璜。
他正要开口,窗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两人冲出门外,看见辛甲倒在庭院中,胸口插着一支羽箭。
箭杆上缠着帛书,写着"再探守藏室者死"。
"是天志的手笔。
"老子捡起羽箭,箭镞上刻着墨家特有的"矩"字,"他们与王子朝余党素有恩怨。
"庚桑楚看着辛甲渐渐冷却的尸体,忽然注意到他右手紧握着半片竹简,上面用朱砂写着"归藏"二字。
三次日清晨,老子带着庚桑楚来到太学。
苌弘正在教弟子们辨别五音,看见老子手中的残璜,瞳孔骤然收缩。
"此乃昆吾之玉。
"苌弘接过玉璜,指尖抚过星象纹,"当年夏桀铸九鼎,曾用此玉占卜国运。
""先生可知,《归藏》真本的下落?
"老子忽然问道。
苌弘的手微微一颤:"《归藏》早己失传,唯有王家台秦简中存有残篇。
"他从袖中取出一片竹简,"这是我前日在桑林捡到的,上面的卦辞与《归藏》中的坤乾之序相符。
"老子接过竹简,残损处可见"黄鸟于飞,集于灌木"的卦辞。
他忽然想起昨夜辛甲手中的竹简,上面的朱砂与这片竹简的笔迹如出一辙。
"这是辛甲之物。
"庚桑楚认出竹简边缘的虫蛀痕迹,正是守藏室所藏殷商卜甲的特征。
苌弘的脸色变得苍白:"昨夜有黑衣人潜入太学,盗走了《大荒东经》残卷。
"他指向藏书阁,"阁中丢失的还有半块昆吾玉璜,与守藏史手中的这块恰好成对。
"老子凝视着手中的玉璜,忽然明白王子朝留下的"玄璜"实为钥匙。
当年夏桀用昆吾玉占卜,其卦象或许藏在九鼎之中,而辛甲与叔孙通追寻的,正是开启九鼎秘密的线索。
"九鼎下落,连周王室都不知晓。
"老子将玉璜交还苌弘,"但《归藏》中的坤乾之道,或许能在洛水浮尸中找到答案。
"西黄昏时分,孔子独自漫步在瀍水畔。
他望着暮色中的太学,忽然听见对岸传来凄婉的琴音。
循声寻去,只见叔孙通坐在桑树下,膝上横放着一张焦尾琴。
"孔大夫也爱琴?
"叔孙通指尖在琴弦上掠过,泛音如泣如诉。
"此曲可是《清角》?
"孔子想起师旷曾言,《清角》为黄帝所作,需有德者方能奏响。
叔孙通苦笑:"此乃我自创的《桑林》,祭奠那些葬身洛水的亡魂。
"他指向河面,"三年来,洛水浮尸己有三百七十八具,其中多半是王子朝的旧部。
"孔子望着河面上漂浮的纸钱,忽然看见一具尸体被水草缠住,腰间的玉璜在夕阳下闪烁。
他正要呼救,尸体却被暗流卷走,只留下一串气泡。
"辛甲死了。
"叔孙通忽然说,"他不该触碰《归藏》的秘密。
"孔子愕然:"先生如何得知?
"叔孙通轻抚琴弦:"墨家天志的箭,我见过三十七次。
"他抬头凝视孔子,"孔大夫可知,《归藏》六十西卦皆以坤为首,其卦辞多言帝乙归妹、箕子明夷,这与周王室的兴衰息息相关。
"孔子想起老子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忽然领悟:"《归藏》以坤为尊,是谓地道无成而代有终,这与《周易》的乾卦刚健截然不同。
"叔孙通点头:"殷商尚鬼,以坤为天;周人尊礼,以乾为尊。
王子朝余党想借《归藏》颠覆周礼,而墨家天志则要维护周室正统。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划出刺耳的噪音,"这洛邑,早己成了各方势力的棋盘。
"五是夜,老子在守藏室秉烛夜读。
庚桑楚捧着辛甲留下的竹简,上面的"归藏"二字在烛火中若隐若现。
"先生,这竹简的材质是昆吾山的墨玉。
"庚桑楚忽然说,"与辛甲的玉璜同为一体。
"老子接过竹简,发现背面刻着星象图,与玉璜上的北斗七星纹完全重合。
他取出玄璜,将两者拼合,星象图中央出现一个青铜鼎的轮廓。
"九鼎的下落,或许就在这星象之中。
"老子的目光投向窗外的北斗,"当年夏桀将九鼎沉于洛水,其位置对应天枢星的方位。
"庚桑楚倒吸一口凉气:"天枢星在紫微垣,对应人间的王城。
"老子忽然听见屋顶传来瓦片碎裂声,他推开窗户,看见叔孙通站在月光下,腰间的玉璜与玄璜遥相呼应。
"守藏史果然睿智。
"叔孙通的声音带着寒意,"九鼎的秘密,就在洛水之下。
"老子凝视着对方腰间的玉璜:"你是王子朝的遗孤?
"叔孙通冷笑:"我是辛甲的弟子,也是夏桀的后人。
"他抽出佩剑,"交出玄璜,我留你全尸。
"庚桑楚抄起青铜矩尺,却被老子拦住。
老子将玄璜放在案上,缓缓说道:"九鼎乃天下神器,有德者居之。
夏桀失德,九鼎迁商;商纣暴虐,九鼎归周。
如今周室衰微,九鼎自当归有德之人。
"叔孙通的剑锋顿住:"你要将九鼎献给诸侯?
""诸侯若有德,何须九鼎?
"老子指向窗外的洛水,"当年大禹铸九鼎,以定九州方位;如今九州失序,九鼎不过是无用之器。
"叔孙通的手开始颤抖:"可我...我为了复国,己经杀了三十七人。
"老子叹息:"杀戮能定国,亦能亡国。
"他将玄璜推到叔孙通面前,"若你真想复兴夏室,不如去教百姓种桑养蚕,比争夺九鼎更有意义。
"叔孙通盯着玄璜,忽然将剑插入地面:"我会带着夏室遗民远走巴蜀,永不踏入中原。
"他抓起玄璜,跃入夜色中。
庚桑楚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问道:"先生为何放他走?
"老子吹灭烛火:"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他望向洛水方向,"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
"六次日清晨,孔子前来辞行。
老子送他到洛邑东门,看见城墙上新贴的告示:"晋师压境,周敬王召诸侯会盟。
""先生不去参加会盟?
"孔子问。
老子摇头:"会盟如聚沙,散后仍是一盘散沙。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牛玉佩,"此玉是当年函谷关令尹喜所赠,说见青牛过函谷,天下将有道。
"孔子接过玉佩,忽然看见老子鬓角的白发在风中飘动,恍若洛水的浪花。
他想起老子说的"上善若水",忽然明白,真正的道不是权谋机变,而是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滋润万物。
"弟子将周游列国,推行仁政。
"孔子长揖及地。
"去吧。
"老子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记住,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
"孔子转身离去,腰间的玉佩与老子的玄璜在晨雾中交相辉映。
洛水依旧潺潺东流,带走了千年的恩怨,却带不走那些在时光中永恒的智慧。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