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腊八)腊八的麦场结着琉璃似的薄冰,日头斜倚在屋脊上,将陈大海的藏青色棉裤染成暗红。
他盯着主母李凤兰手中的契纸,油墨未干的三十年不分地在冰面投下阴影,像道冻透的伤口——这是村东头大字不识的王老汉前天在公社听来的新政,经主母转述,己变成拴住他的缰绳...海子啊,李凤兰的旱烟袋在石磨上敲出三急两缓,铜嘴磕在冰面迸出火星,李凤兰从袖兜掏出半张皱巴巴的《中共中央19号文件》,指尖划过“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的黑体字:“海子啊,这是公社刚发的‘中共中央关于农业和农村工作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白纸黑字写着‘承包期三十年不变’。
你户口没落在咱村,阳阳将来连承包地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她压低声音,“老李家那小子,就因为户口迁去镇上,坟头草都漫过碑了——难不成你想让阳阳走老路?
她身后的土坯房正飘着麦秸烟,新垒的三间瓦房地基上,陈大海去年拉砖磨出的血泡还隐隐作痛——那是他用城里商铺的押金换的,原想给秀云置口新柜,却成了主母“占住宅基地”的筹码。
刘桂兰踩着冰碴过来,医用针管在掌心洇出冷汗。
她特意挽高棉裤,让脚踝新纹的锁形刺青露在零下十度的空气里——墨汁是混了秀云碗底刮下的红漆调的,此刻冻成暗紫色,像条蛰伏的小蛇。
姐夫,她把针管递过去,金属帽反光映出陈大海眉间的川字纹,王大夫说这针管消过毒,比咱村的锥子干净三倍。
陈大海盯着针管上镇卫生院1995的刻痕,突然想起那年秀云流产,刘桂兰正是用这样的针管从卫生院带回胎儿畸形的诊断书。
冰面上的风卷着细雪灌进领口,他望着妻子秀云抱着阳阳站在柴垛后,孩子的棉鞋露出脚趾,像极了他此刻开裂的皮鞋尖——那是去年在城里当铺当掉半车货物换的,鞋跟还留着上海制造的烫金标。
娘,他的声音被北风吹得发颤,铺子还有三个月租期......话没说完就被截断。
李凤兰用旱烟袋指着远处的光棍汉:看见老李家小子没?
三十岁守着两间破土房,坟头草都比人高。
她故意忽略自己袖口露出的地契残页,那是1953年土改时的叁亩二分,此刻正垫在秀云的裂纹碗底,把釉面顶出几乎看不见的棱线。
刘桂兰的指甲抠进针管刻字,十二岁那年的记忆突然清晰:弟弟穿着她的新布鞋跑向学堂,她赤脚踩在碎瓷片上,血珠滴在夯实的土地上,和此刻针管里将落未落的血滴同样***。
她知道,只有把陈大海困在土地上,老张家的壮劳力才不会流进城里,而她腿上的疤,也才能在这冻土里寻到安稳的庇佑。
签吧。
秀云突然开口,声音像冻僵的麻绳。
她怀里的阳阳正用冻红的手指抠她补丁摞补丁的袖口——那是用陈大海穿旧的工装改的,领口还留着城里裁缝的细密针脚。
秀云盯着丈夫开裂的皮鞋,想起三年前他扛着铺盖卷进城时,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比此刻麦场的冰裂声要亮堂得多。
针尖刺破指尖的刹那,陈大海听见冰面下传来细微的咔嚓声。
血珠坠在契纸上,恰好晕开永久居住的永字,边缘呈不规则锯齿状,与秀云那只裂纹碗的缺口分毫不差。
刘桂兰迅速递上绣着麦穗的红布,布料蹭过他的手掌,让他想起秀云碗底那道父亲偷偷刻的棱线——原来土地的形状,早在三年前就刻进了他的命运。
主父张广才躲在磨盘后,第三次敲出三急两缓的烟袋节奏。
他看见女婿的皮鞋彻底陷进冰缝,鞋面裂纹与1995年分家时秀云的裂纹碗严丝合缝,袖口露出的地契残页上,叁亩二分的数字被风雪啃得模糊——那是他作为老队长最后的倔强,此刻却成了困住女婿的咒语。
细雪开始覆盖麦场,血契上的字迹被冻得发亮。
陈大海盯着自己的名字,笔画间的血渍像新生的根须,正沿着冰缝、沿着刘桂兰脚踝的刺青、沿着主母烟袋的暗号,在冻土下编织看不见的网。
阳阳突然指着他的鞋惊呼,开裂的皮鞋缝里渗出血水,在冰面画出蜿蜒的线——这道线,将在未来三十年里,串联起三代人的裂痕与救赎。
刘桂兰把针管悄悄塞进围裙口袋,指尖触到袋底的碎瓷片——那是1995年从秀云碗上敲下的,此刻正隔着布料硌着她的腿疤。
主母李凤兰小心折起血契,没看见她袖口的地契残页被风掀起,露出1953年的红印;陈大海蹲身揉着开裂的皮鞋,没看见秀云悄悄摸向怀里的硬币——那是分家时父亲塞的,币面麦穗与她碗底裂痕,正在细雪中渐渐模糊。
麦场深处,冰下的冻土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是种子在挣扎着冲破冰层,还是某个关于土地、关于血缘的秘密正在苏醒?
只有刘桂兰清楚,脚踝的刺青此刻***辣地疼,如同十二岁那年碎瓷片嵌进脚心——而这份疼痛,将成为她掌控这个家的钥匙,在未来的三十年里,开启一扇扇装满算计与补偿的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