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衍在青铜鉴前调整玉冠时,指节无意识摩挲着右颊的"徙"字烙印。
这是他在咸阳的第三个冬天,昔日楚地士人特有的广袖深衣,早己换成秦吏标配的窄袖首裾。
铜鉴里映出的青年面容清癯,唯有眼角残留着云梦泽水汽滋养的温润。
"白令史!
"匠作啬夫粗哑的喊声穿透雨幕,"少府送来的楚式编钟卡在横门了!
"穿过三十六道连廊时,雨丝在青砖地上织出蛛网般的纹路。
白衍望着被卡在门洞的青铜钟架,突然想起郢都宗庙里那组十二件的鎏金钮钟——去年腊祭时,他亲手将它们熔作铜汁浇筑成了咸阳宫的鸱吻。
"卸轭,垫滚木。
"他掀起被雨打湿的袍角蹲下,指尖划过车辙上凝结的冰碴,"楚人制钟架惯用阴阳榫,这般横拉硬拽,除非把整座门阙拆了。
"匠人们面面相觑,领头的关中汉子啐了口唾沫:"酸儒就会耍嘴皮子,有本事你来..."话音未落,白衍己解下腰间玉组佩甩给啬夫。
他赤脚踏进泥泞,青铜钟虡的蟠螭纹在他掌下泛起幽光。
当第七根横梁被旋转西十五度时,整座钟架突然发出龙吟般的震颤,严丝合缝地滑入门洞。
雨声里忽然响起击掌声。
白衍抬头,看见玄色轺车上走下个戴鹖冠的年轻将领,犀甲上的金线在阴雨天依然刺目。
那人腰间的错金铭文剑柄上,"蒙"字鸟虫篆灼得他瞳孔生疼。
"好个楚材秦用。
"蒙毅抬手免了他的跪拜礼,马鞭轻点钟架上斑驳的错金纹,"听闻白令史能凭钟磬余音辨别六国文字?
"白衍垂首盯着对方麂皮靴上的蟠虺纹:"下吏幼时习《史籀篇》,略通篆变之理。
""明日卯时,御史台。
"蒙毅翻身上马时抛来枚青铜符节,"程邈大人主持的文字改制,需要能破译六国旧文的耳目。
"当夜,白衍在值庐就着羊角灯描摹楚简。
灯花爆响的瞬间,他突然发现竹简上"岁星居东"的星象记载间,夹杂着极细微的蝌蚪状刻痕。
这是楚国巫祝专用的阴刻秘文,他在父亲祭祀东君用的玉璧上见过类似纹路。
"荧惑守心...青龙衔尾..."他蘸着朱砂在绢帛上译出残句,后颈突然沁出冷汗。
这些预言王朝更迭的谶语,竟与近日咸阳城中流传的童谣不谋而合。
窗外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
白衍迅速将竹简投入炭盆,看着跳动的火苗吞没那些蜿蜒如蛇的笔划。
灰烬升腾间,他恍惚看见阿芷眉心那点朱砂般的血痕——三年前武关分别时,妹妹胸口的赤凤胎记在朝阳下宛如燃烧的火焰。
白衍定了定神,深知此事绝不能泄露分毫。
他刚收拾好案几,便听到急促的敲门声。
打开门,竟是蒙毅的亲随。
“白令史,蒙将军急召。”
白衍心中一惊,强装镇定地随其前往。
到了蒙毅营帐,只见蒙毅脸色凝重,将一份密函扔到他面前,“白衍,你看看这个。”
白衍打开,竟是一份与他刚焚毁竹简上相似的谶语。
“说,你还知道什么?”
蒙毅目光如炬。
白衍扑通跪地,“将军,下吏今夜才在楚简上发现这些,己将竹简焚毁,绝无隐瞒。”
蒙毅盯着他许久,“希望你说的是真,文字改制之事容不得半点差错,若你心怀不轨,休怪我军法处置。”
白衍叩首,额头触地,“下吏定当竭尽全力,为大秦效命。”
蒙毅挥了挥手,“起来吧,明日准时去御史台。”
白衍起身,退出营帐,夜色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而前方的路,似乎也被迷雾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