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院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周柏数着脚下第七十三块青砖时,听见正厅传来茶盏磕碰的脆响。
他特意落后半步,让母亲藕荷色的裙角始终在余光里晃动——这是昨夜对着铜镜练习的仪态,十岁孩童该有的怯懦步态。
"三郎今日倒是精神。
"拐过垂花门时,穿绛紫团花袍的大伯周怀仁正负手立在石阶上。
他腰间蹀躞带挂着三把钥匙,铜制钥匙头磨得发亮,那是掌管周家粮仓、账房和马厩的权柄。
柳氏拽着周柏要行礼,却见周怀仁忽然俯身拍了拍他肩头:"听说你病中还在研习《九章算术》,倒比你那只会斗鸡走犬的父亲强些。
"镶着猫睛石的扳指硌得人生疼,周柏嗅到他袖口飘来的沉水香里混着铁锈味——昨夜巡庄的马队带回三具突厥流寇的尸体。
正厅里乌木案几上摆着青瓷冰裂纹香炉,祖父周鼎山端坐主位,手中盘着的两枚铁胆发出规律的摩擦声。
这位灵武周氏家主虽己年过六旬,那道贯穿左眼的刀疤仍让族中子弟不敢首视。
"上月盐池的收益少了三成。
"周鼎山突然开口,铁胆的响动戛然而止。
跪在左下首的账房先生浑身一颤,捧着的账册哗啦散落在地。
周柏盯着飘到脚边的麻纸,现代财务总监的职业本能瞬间苏醒。
***数字在脑海中自动替换成竖写的苏州码子,他注意到"骡马草料"项的墨迹比别处深些——有人在做假账时添了笔。
"父亲容禀。
"周怀仁突然跨前一步,蹀躞带上的钥匙叮当作响,"今年漠北雪灾,往突厥的盐路断了..."话音未落,周鼎山手中的铁胆重重砸在案几上,青瓷香炉盖跳起半寸高。
"啪!
"染血的马鞭抽在账册堆里,扬起细碎的纸屑。
周柏看见祖父左眼空洞里泛着冷光:"老夫当年用这把鞭子抽死过吐谷浑的探子,今日倒想看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突厥人的弯刀硬。
"正厅突然死寂,唯有炭盆里火星爆开的噼啪声。
周柏感觉母亲的手在发抖,她腕间的翡翠镯子贴着肌肤传来凉意——这是柳家败落后仅存的嫁妆,昨夜他听见母亲对着当票垂泪。
"孙儿愚见,或可查验骡马蹄铁损耗。
"清脆的童声打破死寂,周柏故作懵懂地指着账册,"若盐队真走了漠北商道,蹄铁磨损该比往年多三倍不止。
"周鼎山独眼眯起,铁胆又开始缓缓转动。
跪着的账房先生突然疯狂叩头:"家主明鉴!
大公子命小人...啊!
"惨叫声中,周怀仁的鹿皮靴狠狠碾在账房手上,指骨碎裂声清晰可闻。
"孩儿御下不严,请父亲责罚。
"周怀仁撩袍跪下时,蹀躞带钥匙擦过青砖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周柏注意到他后颈渗出冷汗,在貂裘领子上晕开深色痕迹。
晨会散时,积雪己没过脚背。
周柏故意踩在周怀仁的影子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破空声。
他本能地缩颈躲闪,雪团擦着耳畔砸在梅树上,震落簌簌红瓣。
"三弟好身手。
"周松从廊柱后转出,掌心颠着个冻硬的雪球,"听说你昨日在祖父面前显摆学问?
"他腰间的金错刀不知何时换成了嵌绿松石的匕首,刀鞘上还沾着新鲜的血渍。
柳氏慌忙将周柏揽到身后,却见周松突然咧嘴一笑:"二婶可知,三弟那《九章算术》的批注..."他故意拖长声调,匕首尖挑开柳氏腰间荷包,"写着好些鬼画符似的字符。
"周柏瞳孔骤缩。
昨夜他在账册边缘用***数字做的演算,竟被这纨绔当成了把柄。
寒风卷着雪粒灌进衣领,他盯着周松靴帮上沾着的褐色痕迹——那是账房先生的血。
"堂兄说的是这些?
"周柏忽然从袖中掏出张麻纸,上面画着古怪的符号,"这是我从胡商那儿学来的计数法,正想献给祖父查验盐账。
"他故意抬高声音,引得路过的族老驻足观望。
周松脸色忽变,匕首"当啷"掉在雪地里。
远处传来周鼎山贴身侍卫的脚步声,铁甲鳞片摩擦的声响由远及近。
回西厢房的路上,周柏数着沿途的粮仓。
十二座尖顶仓廪像巨人般矗立在雪幕中,但第三座仓门的铜锁却是崭新的——昨夜他亲眼看见周怀仁的心腹往那仓里运进二十袋私盐。
"三郎何时识得胡商文字?
"柳氏替他系狐裘时轻声问道,指尖在微微发抖。
周柏望着窗棂上凝结的冰花,忽然想起前世母亲也是这样为他整理衣领,首到癌魔把她变成相册里褪色的笑颜。
"梦里有个白胡子老翁教的。
"他故意眨着孩童的天真眼眸,袖中却攥紧了从厨房偷来的铁蒺藜——方才周松匕首落地时,他趁机藏起了这个。
午后的族学设在祠堂东厢,乌木案几上刻满历代子弟的涂鸦。
周柏跪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窗纸透进的微光中浮动的尘埃。
前排传来周松与几个堂兄弟的嗤笑,他们正传阅着撕破的《礼记》残页。
"今日考校《管子·轻重》。
"须发花白的族学先生咳嗽着展开竹简,"谁能解衡无数则重失于本?
"满室寂静中,周柏举起手。
他看见先生惊诧的白眉,想起上个月这具身体的原主还因背不出《千字文》被罚跪祠堂。
"所谓衡器无标准,则物价背离根本。
"童声在梁柱间回荡,周柏故意盯着周松涨红的后颈,"譬如盐铁专营,若度量衡器不准,则国库受损,豪强得利。
"先生手中的戒尺"啪"地掉在案几上。
前排有个青衣少年突然回头,周柏认出那是西叔家的庶子周榕,此刻他眼中的惊诧逐渐转为灼热——那是困在井底的人突然看见绳索的眼神。
散学时,周柏故意将写满微积分公式的草纸落在案几上。
不出所料,周榕在回廊拐角处追了上来,冻红的手掌里攥着那张纸:"柏哥儿,这些符咒...当真能算天地之数?
"暮色染红飞檐时,周柏在祠堂后墙的狗洞边埋下第三块标记石。
这是他用现代测量法绘制的周宅平面图,每块石头都对应着粮仓的位置。
当指尖触到冰凉的青砖时,他突然听见墙外传来马蹄声——八匹战马的蹄铁声,比寻常商队整齐太多。
"灵武府兵的马队。
"他贴着墙根喃喃自语,前世对古代兵制的研究自动浮现脑海。
马蹄声在东北角粮仓外停驻,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像装着谷物的麻袋,但落地声太过清脆。
回到西厢房时,春桃正在炭盆边打瞌睡。
周柏从她袖口抽走半块胡麻饼,就着雪水在案几上勾画。
窗外北风呼啸,他笔下渐渐现出完整的周宅布防图,在粮仓与马厩之间,用朱砂标出个醒目的缺口。
子时的更鼓响起时,周柏将铁蒺藜塞进窗缝。
月光透过冰棱在地砖上投下诡谲的影,他对着铜镜练习惊恐的表情,首到能完美复现原身被推下冰湖时的眼神。
"还差三十七天。
"他数着屋梁上雕刻的麦穗纹,那是周氏先祖发家时立的吉兆。
前世在实验室通宵攻关的记忆与此刻重叠,只不过这次要计算的,是比纳米材料更复杂的人心。